日头偏西时,醇亲王福晋瓜尔佳氏踩着满地梧桐树的影子进了溥杰的院子。
申时初刻(15:00)的阳光斜斜漫过雕花窗户照进室内。
瓜尔佳氏在溥杰的樟木衣柜里仔细翻看检索着。
瓜尔佳氏捏着月白棉袜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衣架上那是去年冬至她亲自绣的靛青马褂。
针脚虽比不得内务府绣娘的绣工,但领口还特意留了半寸松量,免得硌着孩子细嫩的脖颈。
“把那个嵌银线的包袱皮取来。”
她朝守在一旁的丫鬟颔首,指尖抚过叠得齐整的月白夹袄,又将软缎里子翻出来仔细查看。
“浆洗时可别伤了料子,世子最爱穿着这缎面做的衣裳。”
西次间飘来糕点甜香,周嬷嬷正往食盒里装玫瑰芸豆卷。
瓜尔佳氏接过青玉碟,将刚蒸好的枣泥山药糕码进去,糕点是指尖在豆沙馅上轻轻按出花朵样子,蒸好后模样精致。
“把上次洋行送来的可可饼干也装上,再搁两罐桂花糖藕。”
“周嬷嬷,把那匣茯苓膏换个缠枝莲纹的瓷罐。”
福晋瓜尔佳氏指尖划过衣柜里叠得齐整的衣裳,忽然想起溥杰说过在宫中他们与皇帝基本上没有什么能够点膳的样式品类,都是御膳茶房,按照常规品种进行制作。
便从袖口抽出帕子抹了下嘴角,对丫头吩咐道,去厨房赶紧说一声,多准备些新烤的枣泥酥。
“再多装几串冰糖葫芦,用棉纸裹紧些,别让糖霜化了,正是孩子们这个年纪喜欢吃的”
眼角余光扫过立在门边的周嬷嬷,声音轻得像落在绢面上的雪,“溥杰去宫中都得给他备足了,嬷嬷又不是不知道这宫中,除了主子特意叮嘱,御膳茶房就不会准备别的。”
福晋瓜尔佳氏见嬷嬷欲言又止,她压低声音,“就说是哥儿馋嘴非要带的,小孩子家总惦记宫里吃不着的玩意儿。”
紫檀雕花案桌上摆着,特意吩咐下人从王府外新买来的七秀坊的点心。
依次放着新烤的奶卷、玫瑰酥层层码放,以及特意让王府厨房做的枣泥酥。
\"把那盒松仁酥也带上。\"瓜尔佳氏转身从雕花食盒里取出个描金小匣,里头整整齐齐码着新烤的点心,\"还有这个。
厢房暖阁内自鸣钟敲响溥杰揉着惺忪睡眼从暖炕上坐起时,午后斜阳正将窗户的影子投在青砖上投下斑驳光影,恍若毓庆宫里那架西洋幻灯机打出的光斑。
“额娘,樱桃……”溥杰还迷迷糊糊地扒拉着枕边的锦缎荷包。
里头装着午膳时没吃完的蜜渍樱桃,用棉纸裹了三层,此刻仍透着淡淡的甜香。
昨儿额娘说好吃就多备一些,溥杰便悄悄留了一些最红的,藏在荷包暗袋里,生怕周嬷嬷收拾行李时漏掉——那是他能给皇上分享的最好东西。
“小爷醒啦?”嬷嬷端着铜盆进来,见溥杰正在随身荷包里翻找东西,忍不住轻笑。
“快些梳洗,戌时初刻就得进宫呢。”溥杰却摇摇头。
溥杰光着脚丫踩过冰凉的青砖,趿拉着绣着小老虎的缎面鞋。
忽然想起今日下午要入宫伴读,立刻来了精神,带着荷包蹬蹬跑回院子到樟木柜前拉开抽屉。
他摸出个小盒子,里头装着周嬷嬷偷偷塞的桂花糖。
\"要给皇上尝尝这个,看味道怎样?\"
他把荷包郑重其事地压在叠好的衣裳上,忽然瞥见墙角蒙着灰的竹蜻蜓——那是去年夏天在王府花园做的,翅膀还沾着草叶的绿痕。
瓜尔佳氏握着食盒包袱进来时,正看见儿子把竹蜻蜓往包袱里塞。
溥杰把这些小玩意儿小心塞进包袱里,又将珊瑚手串缠在手腕上,末了抓起竹蜻蜓塞进衣襟。
\"这野物带进宫做什么?\"她蹲下身替溥杰穿好小老虎的缎面鞋。
\"额娘,竹蜻蜓能飞好高!\"溥杰举起玩具,阳光穿过镂空的竹片,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我要教皇上怎么玩,皇上在宫中都没有这些玩具玩。\"瓜尔佳氏望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喉间泛起酸涩。
溥杰举着蜻蜓风筝跑起来,辫梢红绒花扫过食盒边缘。
瓜尔佳氏眼疾手快扶住险些倾倒的青瓷罐,舀了勺糖渍樱桃喂进儿子嘴里。
“今儿去宫里,把这些点心分给同伴们吃。”
她替儿子一边系紧马褂上的珊瑚扣,一边说着,“你要是遇见......要是碰见皇上,就说这是在王府里新学做的,问他爱不爱吃。”
知道,知道,这些东西会分给同学,也会分给皇上,额娘放心。
“额娘,皇上爱吃茯苓膏!”溥杰趴在桌沿玩九连环吃着糖渍樱桃。
瓜尔佳氏笑着替溥杰理了理嘴角的污渍,额娘记得你说过,特意让厨房多准备了一些,已经在装点了。
“记得进了宫先给皇上请安,”她忽然压低声音,凑近儿子耳边,“然后说‘这是额娘听了你说皇上喜欢吃茯苓膏,特意让厨房准备的”。
瓜尔佳氏转身打开给溥杰收拾的包袱。
里头整整齐齐码着给溥杰准备的换洗衣物,最底层压着件鹅黄夹袄,袖口绣着五瓣梅花——那是溥仪幼时最爱穿的样式,如今照着尺寸给溥杰做了件小两号的,想着兄弟二人穿成一样,也算变相的团圆。
西洋闹钟惊响,已是下午4点,太阳西落阳光漫过游廊时,醇亲王福晋瓜尔佳氏准备的四个描金食盒已码放整齐。
瓜尔佳氏将精美的锦帕塞进溥杰袖袋,触到孩子掌心的薄茧——那是进宫跟着皇帝学习弓马骑射磨出来的。
“路上当心着凉。”她替儿子整了整歪斜的戴上貂皮小帽,帽檐垂下的红缨扫过鼻尖,恍惚间又看见襁褓里那个皱巴巴的小人儿。
溥杰蹦跳着往门口跑去,福晋带着一应人等跟在后面。
院角老槐沙沙作响,几片叶子落在食盒描金缠枝莲纹上。
溥杰蹦跳着去追扑棱翅膀的麻雀,瓜尔佳氏望着孩子的背影,双手手掌都深深的攥紧。
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牵挂,那些辗转反侧的惦念,终究只能化作食盒里层层叠叠的糕点,借着小儿天真无邪的手,送去那座红墙深处的宫殿。
“慢些跑!”瓜尔佳氏追上去替溥杰系紧斗篷上的丝绦。
触到孩子后颈的绒毛,忽然想起六年前在王府花园,溥仪第一次学步,也是这样摇摇晃晃扑进她怀里,小身子暖烘烘的像个小火炉。
如今隔着宫墙,她只能借溥杰的小手,将宫外的枣泥酥、冰糖葫芦、蜂蜜玫瑰酱送进毓庆宫,让那孩子知道,宫墙之外,还有人记得他爱吃甜口,记得他怕烫着舌头总把热汤吹了又吹。
周嬷嬷抱着点心匣子、衣裳包袱跟在身后,雕花木门开合间,夕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三年前溥仪离府入宫,自己也这般替他收拾行囊,那时的溥仪沉着冷静,表现沉稳,不哭不闹,就这样离开了她亲生额娘。
院外传来管家催促备车的声音,申时末(17:00)的日头已斜到屋檐。
前院传来车马响动,是周管家在指挥仆役套暖轿。
溥杰忽然攥住额娘的袖口,摇晃着她手背:“额娘什么时候接我回家?”
暖阁里的檀香混着孩子身上的奶腥气涌来,瓜尔佳氏想起三年前送溥仪进宫,如今隔着宫墙,她只能将母爱折成点心、玩具,借溥杰的小手递过去。
“在宫里要听皇上的话,晚上睡觉别踢被子——”话到此处忽然停住。
远处传来仆人的通报声车马已经备好,周嬷嬷已抱着点心匣子等在月洞门前。
溥杰挣脱她的手,蹦跳着往门口跑,
\"路上不许揭轿帘。\"福晋替儿子掖紧斗篷,\"见到皇上......\"话到嘴边转了弯。
\"见到皇上就说,王府海棠开了,甚是美丽。等天暖了儿子你也可以陪着皇上一起放风筝。\"溥杰似懂非懂地点头。
马车轱辘声碾过石板路时,瓜尔佳氏立在垂花门前,望着渐渐远去的车影。
鹦鹉在廊下扑棱着翅膀,突然学起溥杰奶声奶气的\"额娘等我\",惊得她抬手按住心口。
暮色漫过王府飞檐时,瓜尔佳氏站在廊下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神色黯然,鹦鹉忽然振翅落在她肩头。
福晋瓜尔佳氏轻轻抚摸鸟羽,忽然听见周管家在身后低语:“福晋,点心匣里的蜂蜜玫瑰酱,奴才多封了层蜡……”话音未落,鹦鹉突然啼叫,学的正是溥杰奶声奶气的“额娘吃糖葫芦”。
她转身回房,看见炕头散落着几颗桂花糖,在残阳里泛着碎金般的光。
她望着空荡荡的暖阁,案桌上还摆着溥杰没吃完的食物,碗沿沾着半颗没吃完的樱桃。
却终究忍不住在心底叹息——对母亲来说,孩子行囊里的物品是沉甸甸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