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没有开灯,我以为这清冷的一幕理所当然。
但打开门厅的吊灯,却看到玄关的黑色皮鞋。
是天龙的,他在家。
心上怵然一惊,手指依旧停留在灯的开关上,却依从本能反应再按一次,将它熄灭。
不假思索地转身,拉开身后尚未彻底关上的门。
*
幽幽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微乎其微的冷笑。
窗外城市灯火的光芒笼罩下,沙发上原本坐着一个沉默的人开了口。
“既然进来了,为什么这么快要走?”
我愣住,目光透过自己的肩,身子纹丝不敢动,将耳朵侧向那声音的方向。
握着门把手的整条胳膊,都不可思议地颤抖起来。
那语气,如同来自远古冰川,遥远、陌生,有着苍凉的苦涩,也有着回味的辛酸。兴高采烈的人哪怕听了半个字,也会遍体酷寒。
客厅的灯光亮起,将一颗原本打算在黑暗中遮遮掩掩的心,昭昭于明亮的灯光下。
他对我的沉默没有丝毫宽容,也没有任何兴趣,反而提高了些声调。
“你回来,没有拿到想要的东西就走,不觉得遗憾吗?”
“什么是我想要的东西?”
我故作淡然地反问,将心底的畏惧变成胆怯的镇定,语气看上去有着底气不足的冷静。
*
他突然站起,以闪电的速度在我犹疑的一霎迅即而至,冲到我的面前,狠狠一掌,‘砰’地推上了门。
带着莽撞粗野的力量,将我深深压向门板,双腿别着我的双腿,力度大到足以将我钉在门上。
高大的身影紧紧前贴,带着要让我窒息的力度,让我的头用双手死死捏住,欲让我的身体拼命地镶嵌进他的怀抱。
似乎要将我毫不怜惜地揉碎,将我挤作血肉模糊的一团。那种覆顶而来、热烈而又强硬的占有或堪称毁灭的举动,让我的胸脯失去了柔软的弹性,整个心口都压到觉得剧烈的痛。
脸无处可藏,失去了呼吸的空间,被他的大手紧紧抵压在他胸膛,只能感到透过那温暖的体表,传来的穿透力极强的声声心跳。
“咚!咚!咚!”
不由得咬住嘴唇,几乎就要惊呼出一声。
“痛!……”
生平中从未见过他有这样热烈强硬的感情,我从来只看到这男人温情又柔软的一面。
此刻他的呼吸热烈而又急促,沸腾的血液仍在体内,却像火山爆发而出的滚滚浓浆,渲染得周遭的空气如火一般,高昂的情绪如熊熊火焰,有将一切焚毁融化、或消灭直到化为灰烬的力量。
我傻了。
*
心突突战栗着,被突如其来的景况吓到失魂落魄、手足无措。
头顶上吐出唇瓣的,是带着绝望、虚空以致冷漠到极点的声音,
“你还回来干什么?”
他再次欲将我粉碎在他怀里,残破的嗓音颤抖着,但钳制我的双臂依旧有即将扼杀我的力度,
“……你还回来干什么?”
怯怯抬起头,只对上一双冰寒彻骨、却已内涵空洞的眼睛。
颤颤又惊惧地叫出,“天龙……”
*
他眼里闪着陌生的寒光,似乎印证了我梦境里的样子。
说不出的狂乱和颓废感,原本清澈的双眼变得混浊,双唇也失去了一贯滋润、健康的色泽,如同失去雨水倾淋,即将干涸的深潭,他的整个人仿佛都变了模样。
帅气英挺的眉眼,被刻骨的疯狂情绪笼罩,深深刻在脸上的绝望似乎引导我听着,那一刻胸膛内跳动的心,坠落于地、片片碎裂的声音。
我从未见过的一个人,一个让我满身心感到恐惧、感到战栗的人。
*
“我痛,天龙,”
我小声地哀求他,这一刻我真的被禁锢得失去了自主站立的力气,我几乎是依靠他的钳制,才能支撑着不倒下去。
“放开我,好好说。”
他不理会我的示弱,面容依旧是不闻不问地冷漠,但是眸中的炽烈渐渐冷静,幻化成了冰寒的颜色和温度。
他放开我,却依旧目不转睛,盯着我,用可以灼烧我的可怕眼神,毫不放弃。
“对不起。”
我靠在门上,轻轻地说。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我感同身受,但是我,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要怎么告诉他,我爱上了别人?
要怎么告诉他,孩子如何消失?
怎么告诉他,我跟南正安之间不仅仅是昨晚躺在他身边那么简单?
我要怎么告诉他,我荒淫无耻又水性杨花、移情别恋?
我怎么告诉他,不要再相信我这样的女人,因为在这世上,我自己都不一定清楚地知道,我属于谁?
又需要怎样的感情?
*
如何告诉他,他爱我多年,却未必了解我的本性?
如何对他说,我心里对他有负疚还有怜悯?
怎么解释我面对这样的他,心里一样神伤一样心碎不已?
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还有谁肯相信我?还有谁肯信?
真情覆水难收,巫山云雨断梦。
你看见的,往往不是真实的,你拥有的,却并不是属于你的。
承诺等于谎言,永恒就是虚无。
*
他指着茶几上薄薄的一叠文件。
“看看吧,你最想要的东西。”
我走过去拿起,封页上有黑白的三个字‘协议书’。
一份离婚协议。
——所有的动产、不动产均归白天龙所有,原本在我名下的房产、股票均将过户到他名下,那些曾属于我的东西,全部都要还给他。
如此甚好。
我心中凄然一笑,将那丝苦涩咽了下去。
他手里拿着一支笔,冷冷地看着我,递过来。
我无语沉默,却在他签好名的末页,沉沉、用力地写下我的名字。
放下了几张纸,就好像放下了生命中莫名的失落。
从此,这个人的人生,与我将再无交集。
我们短短两年多的婚姻,之中的甜蜜全然变了苦涩,温情无处容身,已荡然无存。
目光静默,看不到一丝留恋。
这是种虚无缥缈的轻慢:曾经的爱恋、奋斗的苦难、生活的轨迹似乎均已在那个签字笔的名字下筑了阴森的坟墓,被沉埋于人生历史的谜团。
*
“就这样,走了,不打算再回来?”
他颤抖地开口。
我没有回答。
转身欲走开。
听见他寒自肚腹而生的一声冷笑,愕然转身,对上他深含怒意的双眼。
“你真的,什么都不要?”
他深深纠结了眉,每个字都带着彻骨的恨意,从唇间咬牙切齿而出。
“啊!……”
唇齿间忍不住惊呼,眼睁睁看他俯身拿起几上的协议书,对着我的脸,对半撕裂,再对半,再撕裂。
原本英俊的面容因为愤怒绝望,而有些扭曲变形。那曾被我像一本书一样细细读过的脸,此刻变成了气血汹涌的恐怖之态。
*
那几张纸不费吹灰之力,在他手中渐渐变成碎屑。
他嘴角泛起古怪的笑意,将紧攥的一切纵手抛向水晶吊灯,雪白及间着黑字的纸片,如同肮脏的灰雪,纷纷落地。
“什么样的男人,让你这样鬼迷心窍?”
他哈哈笑着,笑得面容有了沧桑,笑得眼里涌出了眼泪。
从那克制的表情可以看到:一个虚弱到极点的灵魂,正欲大力狂怒地脱离肉体。
“你等着跟我离婚,已经迫不及待了吧?啊?”
沉默在这种场合,是最好的武器。
我定定地站住,疲惫地闭上眼。
“我等你,廖冰然,”他声音里遍含凄凉,“我用了一生中最宝贵的时间去等你,我爱你入骨,但现在恨你入髓!”
“如果你还有心,请让它跳出你那无情的躯壳,出来看看!”
*
“等待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我从少年等到青年,还傻傻心甘情愿地,相信自己会从青年等到白发!但我仍然从未等到过你所谓的真心,那只是你如昙花一现、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随意。”
“你回国来,我等着你的电话。我等着你对我忏悔、回心转意,等着你告诉我‘你愿意回来’的好消息!”
“可你狠狠地、将一把刀扎在我的心口!你读了我流着眼泪写的信,当天晚上,却还跟他睡在一起!”
“廖冰然,你真的很残忍,”
他捂着胸口,似乎那里真的有一把无形的剑,正造成他无言的疼痛。
“我从没想到我低贱到匍匐在地的感情,失了自我灵魂的爱,都唤不回你!
青春于你于我都是一样地无情,它一去不复返,让人追悔都来不及。”
*
“我早有预感会有这么一天,他就像从天而降的魔鬼。
他教你放纵自己,达到你梦想着灰飞烟灭的境界。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相信责任、笃信忠诚,所有美好的承诺,只有宗教的信徒才肯遵守。
我原以为你与众不同,至少知道忍耐和牺牲,但你轻易地就被诱惑,随随便便就跟了他走向地狱!”
“你不可被原谅,即使我曾那么想原谅你。
神明和世人都不会原谅你,你将一颗好端端善良的心折磨到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为什么一定要爱过我之后才无情抛弃?我宁愿你从来就没有说过爱我,我宁愿你吐字的嘴唇,只是一个重复播放的、毫无感情的录放机!”
“我把爱存进去,你回复我的是冰冷而又空洞的回声。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值得你这样不遗余力、狠狠地亵渎我的感情?!
残忍地践踏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