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托表情生硬盯住我已然静默的唇,许久,转头远望天边黑魆魆的夜幕,“你懂什么?!”
“我们的真主唯一。怀着我们可能犯下的错误,悔悟并求助于他时,他会更加的喜乐。唯有他才是我们唯一相信的。”
我头顶冷清的圆月,带着一点不怕死的坦然娓娓道来,“我可以用不烂之舌再跟你发点高见吗?”
他没有反对。
而他一贯的主张仿佛是‘言论自由’。于是我下定决心开口。
不知道他是不是比乌卓好沟通一点。他们是不是也有心向善?
乌卓执意抓我究竟要做什么,我根本就猜不到原因。可动不动对我拔刀相胁,我多少有点难以掌控局面、任凭宰割的无奈感。
克苏托则不然,他看上去性格和乌卓截然相反,冷静、克制、内敛、沉稳,我和他虽然有如此立场,但似乎可以通过只言片语沟通一下思想。
况且这寂静之地,如果我不多说话引起他的兴趣,那么长的时间,难道用来大眼瞪小眼?
*
书到用时方恨少,这话一点没错。平日好歹在书房看了几本宗教方面的书,此时才知他放了本精装的古兰经给我研读本是天意。
“古时候,所有人都说一种语言。他们走到一片平原住下来。计划修一座高塔,塔顶要高耸入云直达天庭,以显示人的力量和团结。建塔时惊动了上帝。他见到塔越建越高,心中十分嫉妒。他想如果所有人都是一个民族,说一种语言,团结一致什么奇迹都可以创造,那神还怎么去统治人类?”
“于是上帝便施魔法,让人说不同的语言,信不同的宗教,互相之间无法沟通,所以高塔最终没有建成。”
我们耳熟能详的通天塔的圣经故事,他不会去读的,因为他的真主唯一,任何别的族类的上帝,都让他不‘喜’。
“圣经上讲: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祖先本来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是矛盾由来已久,两个民族间的纷争就没有停过。至于信仰,其实都是借口。你们古兰经里的圣战,只是指和自己的邪恶本性以及魔鬼作战。基督教、犹太教也都是宣扬和平的,可是到了那些‘虔诚’的人那里,就成为彼此征服的阻碍了。”
他沉默着,似乎在听。
“于是犹太人只重视‘万军之上主’,基督徒则强调‘恢复圣地’,穆斯林的口号是‘死于圣战者,灵魂直接上天和真主同在’了。可见教义原本是没有错的,只是人的私欲在不断膨胀,哪种解释对自己更有利,就尽量地去歪解它达到个人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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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他仿佛很有意见,忽然瞪大了眼睛呵斥我:
“你以为你了解我们的一切?”
他表现出相当的激动,仿佛我触犯了他最深的禁忌。
鼻间发出哼声,明显地表示对我的浅薄嗤之以鼻,“我不用给你讲故事,我只给你讲历史、讲新闻。”
“两个月以前,奥地利一座小城市墓地被毁,90多个穆斯林的坟地被挖掘,破坏者特意在现场留下一些犹太人的特征。”
我这方面的确孤陋寡闻、不知道,于是静静地问,“是犹太人干的?”
“犹太人?!”他轻嗤一声,忽然脸上露出了相当程度的愤怒,“占国内大选得票绝对优势的右翼党!他每年不仅极度反对移民政策,更反对在国内兴建清真寺!这样一个政党,选举标语极度敌视外国人,却深受年轻人的追捧。他们打算禁止穆斯林穿戴头巾和长袍,认为他们的着装象怪物,甚至我们的民族食物也应当被禁止销售。他有一个口号:全欧洲应当像兄弟手足一样联合起来,阻止伊斯兰教在欧洲传播。”
我低头沉默,种族歧视、种族残害是历史上最为沉重、亦最为残忍的字眼。远及二战,多少犹太人无辜性命沦丧;近思巴以冲突,又有多少历史在诉说:因宗教信仰而生灵涂炭。
我没有发言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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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顾自地开口,“我不否认宗教本意是和平友爱。可是地理位置的特殊性,使所有的伊斯兰国家成了西方人眼中的肥肉。就像日本垂涎中国一样,”
他突然语气变得锐利起来,“难道我们保护自己的家园,到头来还要被冠上好战的帽子?”
“我们的圣战只是为了自保,只要敌人退却,我们就会放下武器,回归和平的生活。”
他如同要证明什么似地,语气激烈决绝起来,如同跟我划清某种界限。
站起身强硬地说,“我们是永远不会被征服的!”
现在才知道宗教观念在人的心中,如果根深蒂固,那无异于改一种意识,即是将一个人剖肠剜肚、完全毁容才能达到的改变。
还打算跟他辩论——即使要自保,也得看有没有人伤害你。
但是转念一想,我对这个民族、对这个宗教,不过是如此肤浅表面的了解。蚍蜉之力,又岂能撼树?
唇边涌起一丝苦笑——算了,这种潜移默化的、毫无作用的感化,无异于鸡同鸭讲。
裹紧了毯子笼起臂膀,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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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一只马队正艰难地向峰顶行进。
夜登雪山,气温说变就变,一路上已感觉到山中严寒更胜平原。临近峰顶,竟然毫无预兆地飘起了雪花。
两侧是棱角锋利的千仞绝壁,顶端是暗夜中不可目测的未知,沟底路上原先的雪泥已化作坚硬的黑冰,马困人疲,已失去了在草原上奔驰的体力。
绝壁上那条近百米的羊肠小道,马显然有点体力不支,走得小心翼翼又异常艰难。
南正安回头望了望绝壁上行进的身后队伍。相对雪山来说,他们中有人的衣衫着实单薄,一路狂奔至今热饭也没吃上一口。
那两个和他们同仇敌忾的断指小兄弟,还是稚气未脱的大孩子。马的体质也有不同,若马蹄不慎恰好踏上凸出且湿滑的冰面,也会不可避免地打滑。
这令人心惊胆颤的一幕,让众人发出惊呼。
他回头向前再看,那仿佛遥不可及的白色峰顶,令他心中闪过愈发唏嘘的沉重——这些讲义气的弟兄,一听是他召唤,二话没说,牵着马就跟他走。
但他,不是要他们跟来一起来送命的。
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不惜冒险、放手一搏。
乌卓这样的人,会如何对待已成阶下之囚的然然?
他执缰沉思,心中响起千锤百鼓,如同马蹄落地一般沉重。
一种难以言喻的疼痛,在心房蔓延开来。这种痛苦远甚于此刻天寒地冻的皮肉之苦。
他强迫自己忘记这突然浮现的不好预感,恨恨地抬头望那满是黑色阴霾的天幕,如同要通过它,将他心中的恐惧和威慑,珍惜与保护,分别传到他想送达的地方。
“乌卓,如果你敢动她,我一定将你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