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内秋意盎然,黄玉梅和保姆正在晾晒小孩子的衣服。不过是两棵大树之间拴了一根白色的晾衣绳,天使在凡间的衣服,就在太阳下温暖的风里,飞舞得象一面面旗。偶尔,有谁从那里经过,会顺手拍下上面掉落的黄叶。
清净的院子里,传来院门外的停车声,马萨抱着孩子越过影壁,走出去。
停的是宝马,下车的人是志林。
他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意,跟马萨打了个招呼,却伸手去抱过她怀中的孩子。
像个小男孩,对生命的奇迹感喟不已,“哦,恰伊莎!我的小宝贝!呵呵,让叔叔抱抱……”
那么干净的吻,吻上孩子小小的额,“叔叔抱抱,哦,长肉肉了啊,也长长了呀,你妈妈给你喂什么好吃的啦,啊?”
一边说,一边在孩子柔嫩的小脸上吻个不停,细长的指还轻柔地撩拨开她那细黄稀疏的小头发。
马萨站在一旁,欣喜地观察着志林自然流露的亲情,这是志林第一个侄女、除父母兄长之外的血缘至亲。他那么爱哥,当然爱屋及乌,将哥亲生的骨肉疼到骨头里。
*
可是,南正安,已经好长日子没有来了……
自从上次那个姓廖的女人,凶悍地打上门来,他,就再也没有来过……
“志林,进屋吧。”
来北京两年了,她的普通话,始终有股浓重的维族味。
志林这才抱着孩子进院子,轻轻地把恰伊莎放回阳光下的摇篮,却依旧止不住地上前逗弄。他是夜猫子,夜生活相当丰富,只有白天才有时间来搞搞亲情联络。
黄玉梅见他进来,已去端了水果,志林挥挥手示意她不用。
马萨一直在忍耐,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他呢?”
志林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手指僵在握着的小手掌心里。
可马萨停顿一霎,又仿佛鼓足了勇气,“他,好久不见了,怎么没来?”
志林这才知道,选择今天来看恰伊莎,简直就是中了邪的举动。
哥不爱马萨,他知道。可马萨爱哥,他也知道。
*
马萨在和田时,就一直跟在哥身边,但哥只当她是个妹妹。后来在北京的生意有了起色,哥接她来北京,马萨没怎么读过书,普通话也说得不好,就安排在玄凯做做事、帮帮忙。
是他犯了迷糊,看哥在除夕晚上那么清苦,抛开在山下狂欢的弟兄,一个人在阳明山的山头,顶着西北风喝得烂醉……口里叫着那个女人的名字,眼泪纵横、哭得象一个小妞……他不忍心再看一个强大的男人,变得那么脆弱……
他叫来马萨,问她愿不愿意陪哥……告诉她,哥不会爱上她,她还愿不愿意陪他……马萨眼里闪着璀璨的光芒……是那么坚定地点头……
后来发生的故事,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握……
哥果然中了招……可第二天清晨醒来知道真相却大发雷霆……当着众兄弟的面、恶狠狠地训斥他……对马萨亦毫不留情、立即就派司机送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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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那次无心的玩火之过,不会结下什么果,也就算了……哥给了马萨很多钱、买了四合院、不让她有一点辛苦……却再也不肯沾马萨的边……马萨的要求也不高,仿佛只要能见见哥,陪着他说说话就行了……可这相安无事的形势没过几个月,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哥苦寻十年,终于找到了廖冰然……
这个克星……居然和哥旧情复炽……哥深深迷恋着她,忘乎所以地快乐着……他也为哥高兴,高兴这世上终于有一个爱哥懂哥的女人……那些日子,他仿佛从黑暗中看到了黎明……受哥的影响,他也煞有介事地想找个中意的女人……认认真真地谈一场恋爱……
就在这时候,马萨说她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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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知道这消息……吓出了一声冷汗,仿佛非常害怕廖冰然知道……在屋子里象热锅上的蚂蚁、疯狂地兜着圈……
冲他大声叫嚷‘南志林!你惹出的祸!你给我摆平!’……
那时哥的发狂怒气、像头野性十足的狮子,目光就像利爪冲过来,能在一瞬间把他撕碎了……
他整个人都傻掉……
他找到马萨,用尽各种方法,威逼、利诱都用上了……要送她去医院做手术……
“他不要你有他的孩子……把她打掉……乖……我们都把你当妹妹……会对你很好的……那个女人脾气很暴……若她知道这件事……她容不下你……更惨的是我哥……”
马萨的眼神里有坚决的绝望……她哭得象个孩子、身子抖得象筛糠……
“志林,你不能这样……我这一生只爱了他一个男人……我15岁在草原上见到他,就好像见到了我的命……这是他的孩子……是我跟他的孩子……他不肯要……我带他回草原……我养……”
“求求你了……我自己养……”
那凄绝哀怨的哭声,让他这样薄情的人,都狠不下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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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个女人,对志林的婚姻和爱情观产生了天崩地裂的影响——
一个是马萨,一个是廖冰然。
哥与廖冰然爱得死去活来,他冷眼旁观却心痛难耐;但马萨的沉默、怯弱,亦是让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马萨,为什么不自由自在地滚回你的草原?!
你为什么非要爱一个、这辈子都没法对你用心的男人?甘心在幕后等待……
爱不到他……就跟他生个孩子来爱?……
这世上凡是恋爱的男女都是疯子、傻子……在他不得不放过马萨的那天晚上……他在夜店里孤坐、气得快要发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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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廖冰然在英国飞机出事,哥提前回国来见到马萨,不知为何突然改了决定……是不是感受到廖冰然的失子之痛,从而对马萨产生了些许怜悯……又或许,上天曾对他预示廖今后会遭受绝育之祸,早早地告诉他……要给自己留条根、留个余地?……
总之万幸,恰伊莎生下来了……
马萨孤独地在产房里……身边除了志林,没有一个亲人……
哥这时经历着廖冰然的生死之劫,他跟个傻子似地跟着廖一同失眠、一同痛哭……等着廖一次次地在手术室进进出出……忙着给廖造一个金刚的壳子……重重包裹……保护起来……
精疲力竭的马萨牵着他的手央求:
‘叫南哥来……求求你……叫他来看一眼孩子……’
他把心如死灰的哥叫来,哥紧紧地盯着襁褓之中的婴儿和几近虚脱的马萨,落寞的眼里凝出深深的歉疚,但他知道:那一刻看到自己的女儿,哥心里却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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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林面对眼前这可怜的女人、只注视她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眼睛,就已经慌了手脚。
他曾给予她莫大的同情,亦尊重她多年前为哥所做的牺牲,这就是为什么太岁头上动土,也要把她送进哥的房间。
但他更明白强扭的瓜不甜,马萨没有文化,不可能理解哥的宏图大志,基本上跟哥不会有什么共同语言。她有一颗无与伦比坚定的、纯洁的、忠贞不渝、爱他的心,但是她不可能得到他的爱情……
他感觉一颗柔软的心,不可思议地在败下阵来。
不自觉地目光躲闪着,“他不在北京,嗯,去美国解决点事情……”
马萨会读古兰经,但是不会读心术。是女人的敏感和直觉促使她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志林刻意回避的表情。志林故作轻松地顾而言它,拉着恰伊莎的小手凑趣,“恰伊莎,小宝贝…..爸爸不在,叔叔明天带你上山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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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萨幽幽的声音传来,志林如遭雷击。
“志林,你从不骗我…..他是不是带了廖冰然走了,从此后再也不回来了……”
她明亮的眼睛里隐了绝望的痛苦,化作盈盈的泪,在下一秒夺眶而出。
“南哥说过,如果大事定了,他会带着她离开这里,去周游各国,去风景很好的地方,过两个人自由自在的日子……”
心痛不可言出,她哽咽着无法说出下面的话,整个人轻飘飘地,眼神带着并无一物空洞。
“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找到她……他一定会象以前那样爱她……他一定会带她远离一切……”
悲痛得令人心碎的声音,在志林的面前颤抖得象风中的树叶,“志林,我,是不是很傻?!”
志林自内心深处涌出的烦躁和痛惜,几乎要把整个自己都淹没了。
他站起身,语气几乎是爆发了最粗野最豪放的感情,字句却如此不留余地。
“是的!你很傻!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傻的女人了!你以为他找不到廖冰然就会爱上你?你以为他不爱廖冰然了就会爱上你?!我告诉你实话——我哥是带一个女人去美国的!但不是廖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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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着一丝快意,残忍地开口,就如同放下了自己多年来对不齿之事的怜悯,今日终于可以把想说的话说个够!
“他和廖冰然分手了!但是他还是不爱你!我哥是什么样的男人?就你这种懦弱、自闭、喜欢生活在幕后的女人,能做他的女人?!你还痴想要他的爱情?!简直是白日做梦!”
“马萨!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有的是愿意珍惜你的女人!你为什么,不回你的草原去!你喜欢在这个院子里,象囚犯一样关着?!喜欢永远就这样,只是做恰伊莎的母亲?!你有你的世界,为什么不睁开你的眼睛,看看真正值得你付出的人!”
马萨哭得泣不成声,“我没有别的可以爱的人……我的整个世界都是他……他就是我生命的全部……”
志林的脸色已变得铁青。
他一句话不说,直直走向院门而去。不多久,传来了开车的声音……
响彻院内的,是马萨压抑着、窒息着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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