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盆泼翻的墨汁,将老鸦岭染成混沌的铅灰色。苏璃抹了把糊住睫毛的雨水,军用防水靴碾过腐叶堆下的碎骨,发出细密的咔嚓声。山道两侧的野樟树在风中张牙舞爪,枝桠间垂挂着褪色的布条,每片布上都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咒。
三天前她不该独自进山。
摄影包里胶卷受潮的霉味钻入鼻腔,苏璃第三次展开那张泛黄的地图。民国初年绘制的《滇南风物志》拓本上,\"老鸦岭\"三字被雨水泡得晕开,洇出一团暗褐色的污迹,宛如干涸的血痂。她正要收起地图,忽听得一串细碎的叮铃声。
那声响黏在雨幕里,像是有人把铜铃含在喉间摇晃。苏璃将相机镜头转向声源,取景框里的画面却让她浑身发冷——泥石流冲垮的山坡边缘,露出一截朽烂的红绳,上面系着七枚铜绿斑驳的铃铛。最骇人的是其中一枚铃铛的缺口处,赫然卡着半截灰白色的指骨。
\"莫碰那东西!\"
炸雷般的暴喝在身后响起。苏璃踉跄着转身,见十步开外立着个披蓑衣的老汉。斗笠阴影下露出半张生满肉瘤的脸,那些紫黑色的凸起物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仿佛皮下藏着活物。
\"外乡人,这岭上的客栈住不得。\"老汉竹杖重重顿地,杖头雕刻的饕餮纹沾着可疑的暗红。
苏璃攥紧胸前的莱卡相机:\"可天要黑了...\"
\"那是给死人歇脚的!\"老汉突然剧烈咳嗽,喉间发出水泡破裂的怪响。他枯树枝般的手指向雾霭深处:\"你仔细听。\"
山风卷着冷雨灌进衣领,苏璃浑身一颤。在淅沥雨声中,她分明听见某种黏腻的拍打声,像是无数浸透井水的手掌,正交替拍打着潮湿的树干。
\"戌时三刻血铃响,活人莫闯葬魂岗。\"老汉转身隐入雨幕,嘶哑的嗓音裹在风里,\"若非要寻死...记得子时前,莫点灯。\"
两盏惨白的灯笼在暮色中摇晃,照亮门匾上\"归尘客栈\"四个褪色大字。漆皮剥落处,隐约露出底下暗红色的\"葬魂客栈\"旧痕。苏璃伸手推门的瞬间,铁门环上的椒图兽首突然转动眼珠,獠牙间渗出一缕黑血。
开门的是个驼背老妪。她裹着青布包头,浑浊的眼珠像两颗蒙灰的玻璃球,倒映着苏璃苍白的脸。当苏璃递过银元时,老妪枯爪般的手突然攥住她的手腕——那掌心冰凉黏腻,如同摸到泡发的尸体。
\"二楼西头第三间。\"老妪喉咙里滚出痰鸣般的笑声,\"有人等你。\"
木楼梯在脚下发出垂死的呻吟,每级台阶都刻着怪异的符纹。苏璃数到第三间房时,瞳孔骤然收缩——暗红色的液体正从门缝缓缓渗出,却在触及她靴尖的瞬间诡异地倒流回去,只在朽木地板上留下半枚孩童的血脚印。
吱呀。
隔壁房门突然裂开寸许缝隙。一只布满尸斑的手从黑暗中伸出,青紫色的指尖挂着串铜铃。苏璃倒退半步,后腰撞上走廊尽头的神龛。褪色的黄幔下,供奉的并非神像,而是七具巴掌大的黑木棺材,每具棺头都系着白骨铃铛。
大堂弥漫着腐肉与香灰混杂的恶臭。六道身影围坐在八仙桌旁,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扭曲地投在糊满符纸的墙上。
穿阴丹士林长衫的药材商不停擦拭鎏金怀表,表盖内侧嵌着张泛黄的小照,依稀能辨出是七个穿寿衣的人影;抱婴儿的粗布妇人将青紫乳头硬塞进孩子嘴里,那婴孩的哭声竟似夜猫哀嚎;三个挑夫蹲在墙角啃食血淋淋的生肉,他们咀嚼时露出的牙齿尖锐如兽。
\"子时到——\"
沙哑的嘶吼从楼梯拐角传来。客栈老板佝偻的身影在烛火中显现,他脖颈缠绕的麻绳深深勒进腐肉,随着说话的动作,绳结处不断渗出黑稠的污血:\"灭灯。\"
最后那盏三脚油灯熄灭时,苏璃听见头顶传来指甲刮擦楼板的声响。那声音起初细碎如鼠啮,渐渐变得密集如冰雹,最后竟似有重物在房梁上翻滚挣扎。她死死咬住下唇——这客栈明明只有两层。
黑暗中有冰凉的手搭上她的肩膀。
\"姑娘新来的?\"药材商的声音贴着耳根响起,怀表链子硌得她生疼,\"知道为什么叫归尘客栈吗?\"他的呼吸带着墓土的腥气,\"百年前这里...\"
轰隆!
惊雷劈开夜空,刹那的惨白电光中,苏璃看见对面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人形剪纸。那些纸人没有五官,每张脸上都用血画着符咒,纸躯干上钉着七枚铜钱。
黑暗浓稠得能掐出尸水。苏璃摸索着退向楼梯,后颈突然触到一缕湿冷的发丝。她僵在原地,听见头顶传来\"滴答\"声,有什么黏腻的东西正顺着横梁落在肩头。
反手摸到枕下的莱卡相机,苏璃冒险按下快门。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取景框里映出骇人景象——布满裂痕的铜镜中,立着个穿猩红嫁衣的女人,盖头下滴落的不是泪珠,而是无数蠕动的白蛆。更恐怖的是,镜中倒映的床榻上,分明躺着个与苏璃面容相同的女子,七窍正缓缓渗出黑血。
闪光灯惊醒了某种存在。屋顶的刮擦声化作狂暴的撞击,石灰簌簌落满全身。苏璃踉跄着摸到门闩,掌心却触到一片冰凉柔软的事物。就着相机残存的光晕,她看清那是半张泡胀的人皮,边缘还粘着几缕长发。
\"嘻嘻...\"
孩童的笑声在走廊尽头响起。苏璃发疯似的冲向楼梯,却在转角处撞上那串悬挂的招魂铃。四十九枚铜铃同时震颤,每只铃铛的缺口都卡着不同部位的骨节。铃声激起的阴风中,她瞥见药材商怀表停在了永恒的11:55。
破晓时分,苏璃在满地碎镜片中惊醒。昨夜种种仿佛噩梦,直到她看见窗棂上密密麻麻的血手印——那些手印极小,像是五六岁的孩童留下的。更诡异的是,她右腕不知何时浮现一圈瘀痕,形状与山坡下那串白骨铃铛的绳纹完全吻合。
晨雾中传来老妪剁骨头的闷响。苏璃顺着声音摸到后院,却在柴堆旁僵住了呼吸。三个挑夫正将某种黑红色的肉块塞进陶瓮,而他们脚下,赫然扔着件沾满泥泞的阴丹士林长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