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他也是走不了了,他和张屠夫一个趴在桌子上,一个拱在炕上睡着了。
冬天的日头落得早,四点多钟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我正在油灯下聚精会神地用着剔骨刀剔着嘎拉哈上残留的油滓子,趴在桌子上的李疯子悠悠醒了过来。
睡眼惺忪的他看着周围的一切,貌似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就是怔怔地盯着我。
好半晌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下子从炕上跳了下来,结果脚步虚浮的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我赶紧起身扶他起来,他一边是一瘸一拐地向屋外急匆匆地走着,一边嘴里嘟囔着:“完了,完了,开会迟到了。”
看到他那副急切的模样,我也跟着紧张起来,在我心里一直认为开会是件了不起的事,只有大本事的人才会开会。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就下意识地跟在他后面。出了家门都已经走出很远一段距离,李疯子才注意到我的存在,面露歉意地跟我说道:“这天多冷,快回去,我没事。”
我也不言语,只是倔强地跟在他后面。
又走了大概能有一里地左右,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要不是有雪色映着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李疯子把脚步停下来,用手摸了摸我的头说道“孩子,听话,回去,要不我就不走了。”
从来没有人用这样和蔼的语气和我讲过话,也从来没有人叫过我孩子,我在心底猛然涌起暖流的同时,就想着用自己的方式回报这个叫我孩子的男人。
我执拗地低着头不说话,也不肯挪动自己的脚步。
见我没吱声,李疯子缓缓蹲下身体,抓起我两只手在他温暖的大手里揉搓着,轻声地说道:“孩子,你是担心我,我知道。可我也担心你啊,你把我送回去,我再把你送回来,咱俩不就是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前看大戏了吗,呵呵。你要是真惦记我的话,明天再去我家看看我是不是有事,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
见我还是没应答,他佯装生气地又向我说道:“你要是不听话,我可就真生气了,我开会要是迟到的话,领导会批评我的。”
听他这么说,担心李疯子被批评的我便从兜里掏出四个嘎啦哈塞到他手里,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在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好,我收下,等你来我家,你和本固、枝荣他们一起玩。”见我点头应允,李疯子这才转过身去急匆匆离开。
可他哪里知道,不放心他的我却是一直悄悄跟在他后面,直到把他送到那个所谓的会场。
然而,当我透过虚掩的会场大门向里面观望时,却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也就是从这一刻起我便在心里埋下了一颗愤世嫉俗的种子。
会场的主席台上,李疯子被人给戴上一顶高高的锥筒帽,整个人的身体成九十度地向台下鞠着躬。
台下的人则是举着小红本不停地嚎叫着,李疯子可能是因为身体的疼痛嘴角不停地抽搐。
看着眼前的场面,曾经被酒后的张屠夫暴打也没哭过的我,此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心中对台下那群疯子一样的人充满了怨恨。
回到家后,我把李疯子的遭遇归罪在张屠夫身上,都是因为他把李疯子灌醉,才让李疯子遭了这样的罪。
看到躺在炕上还在酣睡的张屠夫心中陡然升起怒火,我跑到灶坑边把灶坑里的柴火全部浇灭,还把房门打开,故意使劲磨着刀,发出很大的声响,这是我能想到报复张屠夫的所有手段了。
整整一天,我如同丢了魂儿一般,无论做什么都心不在焉,李疯子被批斗的惨状始终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自打我记事以来,这还是我头一次彻夜难眠,心中充满了无尽的忧虑与愤懑。
第二天清早天刚放亮,我收拾了五个粘豆包又拿上两个咸鸭蛋急匆匆走出家门,我要去看看李疯子,这是我昨天晚上就已经打定的主意。
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赶到了李疯子家。
可到了他家门口时我又犹豫了,我没敢喊门,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其实我就是想看看他有没有事。
我努力地透过院墙向糊着报纸的窗户张望着,可我什么也看不到。
我又绕到了后院,除了能看到几只山羊外,依旧也听不到屋内有半点声响传出来。
于是,我就在前院、后院来回徘徊着,整整一个上午李家也没出来过人,我则是倔强地站在院外守候着。
临近中午时分,我看到从村口方向过来一群羊。
因为之前给李疯子杀过羊,所以我认识他的几个孩子。
当我看清楚赶羊的正是李疯子的大儿子根深后,我又有些怯场了,躲到了他看不到我的拐角处。
等根深把羊全都赶进院子里关上院门后,我从拐角处又回到李家院门前,心里开始后悔起刚才没和他打招呼。
可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时,院门突然被打开,就见李疯子从门里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我有些惊诧地看着他,他却好像已经知道我的到来,大声地向我喊道:“张啸天,傻孩子,来了咋不进屋呢?”
又一次听到他叫我孩子,我就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子,看着他那和煦的笑容,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看到我突然哭了,李疯子先是愣了一下,继而语气迫切地向我问道:“孩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他越是关心,我就越是哭得厉害。
“走,进屋说。”李疯子在脸上露出紧张的表情。
我则是执拗地不肯往前迈步,用着几乎只有我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事,我怕他们把你打坏了。”我一边说一边抽泣。
李疯子表情错愕地看着我,但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孩子,我没事,你昨天不该跟着我的,这要是冻坏了可咋办!”他语气中充满了疼惜。
我从兜里掏出来准备好的粘豆包用着脏兮兮的手递了过去。
“孩子,这大冷的天你特意跑一趟,就是为了给我送粘豆包?”李疯子望着我,眼中满是温和与关切。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在把粘豆包塞进他手里后,我又从兜里把咸鸭蛋掏了出来。
见他双手已经被粘豆包占满,我便把咸鸭蛋放到地上,随即便转身离开。
可就在我刚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李疯子的喊声:“张啸天,你给我站住!”
我能感觉到李疯子的语气中已然有了些许怒意,前行的脚步一顿,没有像往常那样由着自己的性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疯子的话比张屠夫的拳头更让我信服。
“拿上东西,扶我进屋!”他特意加上的那句“扶我进屋”,我知道他是想给我这个连爹妈都不要的野孩子一点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