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界,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城宇坐落在连绵险峻的群山之中,正是深秋萧瑟,残枫如血、层林尽染,烧得可谓是如火如荼。
一条八进八出的街道横贯东西南北,四通八达、繁华至极,两侧店肆林立、琼楼玉宇,皆沉浸于金桂飘香之中。
待到夜色如墨倾倒,十里长街灯火通明,宛若白昼。
秦淮河正醉在琥珀光里,两岸朱漆阑干上缠满金丝藤萝灯,映得青石板路浮起一层蜜色釉光。
临水楼阁将飞檐浸入河中,金箔招牌与倒影拼成完整的“醉仙楼”、“玲珑阁”字样,惊鸿似的画舫划过,碎成满河跳动的金鲤鱼。
“早就听说这金陵城的夜景极美,如今得此一观,当真是人间仙境。”风逸之目光从朱雀桥下飘来的荷花灯收回,感叹道。
“是啊,真漂亮,金陵的繁华程度与上京不遑多让,还另有一番水乡风味。”胡枝音倚栏吹风,美目倒映流金熠熠的河水。
“林师兄,你的家乡可真漂亮!”
她看向某处,那里正立着一位月白长袍的俊秀公子,月华如流霜浸润在他的身侧,琉璃灯轻轻打转,照得他眉目晶莹如玉。
他似在沉思,鸦青长睫低垂,狭长凤眸似冷月囚于幽潭,连灯火都照不见底。
喊第一声时,他没有应她。
胡枝音沉吟了下,又喊了第二声:“林师兄,你的家乡可真漂亮,若是阿苓醒来看见,肯定会很喜欢的。”
某个词,对于青年来说仿佛是什么开关,他如梦初醒一般,弯唇莞尔:“好。”
果然,胡枝音憋住笑,冲着风逸之挤眉弄眼。
风逸之心领神会,轻咳一声,而后忿然:“阿苓昏睡有七八日了,那云殊也不知道做了什么,竟然让她昏睡如此之久,真是可恶!”
“阿苓是经脉损伤,就同兰陵城那次一样,不过有林师兄在,阿苓定然无事。”胡枝音笃定。
“也是。”风逸之双臂抱剑在胸前,“就是可惜了,我们赶去时,那云殊已经死了。不然我定要让他尝尝祭渊剑的厉害,好好替阿苓出一口恶气。”
他故作凶狠地龇牙。
胡枝音被逗笑:“行了,别贫了,有林师兄在,哪里轮得到你替阿苓出气。”
“也是哈。”
风逸之挠挠头,望向林惊鹤那边,却见原本站人的地方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盏徐徐转动的琉璃灯。
他“嗳”了一声:“林兄呢?”
“嘘——”胡枝音指尖竖在他唇上,另一只手指了指画舫内。
风逸之骤然睁大眼。
他看见青年正将昏睡未醒的白衣少女搂进怀里,轻柔地替她整理鬓发。
林惊鹤垂眸望向少女苍白素净的脸蛋,指尖抚摸过她右眼角的浅色泪痣,轻轻一哂。
这小花妖看着柔柔弱弱的,性子却烈得很,居然敢自爆经脉提升实力,也不怕丢了这条小命。
他又看向少女纤细脚踝处的银色链子,细细的一条,流转着月华似的光晕,几只精巧的玉簪花铃轻轻摇晃着。
他抬起指尖飞去几道金丝,如月华一般的银光融合,消涅于无形。
只有仔细看才能看清,几只银质玉簪花中心都多了一点金色花心。
林惊鹤弯了下眸,玉雕似的指尖捏住少女皓腕,纯金色的灵力点点流入她的经脉,润物细无声。
“林师兄可真是痴情啊。”
胡枝音啧啧,目光八卦而灼热,“如今来到金陵,我们还要去林家住几日,你说,林师兄和阿苓会不会好事将近?”
“不——”风逸之想说不知道,可少女的指尖还竖他唇上,稍微说话就会……
温热吐息似火燎原,胡枝音猛然缩回手,抬眸撞进他深邃明亮的眼睛,耳根滴血似的红,分明是冷峻的轮廓,却露出几分憨傻。
“呆子。”她轻声笑骂一句,转脸看向别处。
风逸之看向少女颈侧晃出流火的红玉耳坠,晚风撩起她的碎发,也情不自禁弯起唇角。
他望向天际皎洁明亮的半圆月轮,感叹,今晚月色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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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午时,艳阳高照。
林府,栖云阁,主屋。
紫檀木床隐于纱幔之后,四角悬垂青玉雕饰,素绸帐幔未绣金线,仅以暗银丝勾出流云轮廓。
床幔之下,少女的长睫颤了颤,慢慢睁开露出一双水色潋滟的琥珀眸。
面对陌生的环境,她显然是懵了下,不过识海中很快响起一道声音,便明白了如今的处境。
命书冷笑:“小花妖,你这次昏迷了整整十天。”
“所以呢?”白苓挑了下眉峰,感受到体内充沛的妖力,心情极好,听到命书的阴阳怪气都不生气了。
“这十天之内男女主的感情突飞猛进,别怪吾没提醒你,破坏男女主感情的任务你只完成了一次,期限只剩下两个月。”
“不是还有两个月吗?”白苓掀开帘幔下床,好好伸了个懒腰。
睡了十天,她骨头都睡懒了。
“一个月完成一次,不是正好?”白苓一边懒洋洋应和,一边打量起整个房间。
这是一间极为雅致的屋子。
青砖铺地,四周挂着几幅水墨山水,两侧各立着湘妃竹架,架上错落摆放着瓷器、玉石、古籍函匣之类的雅玩。
北墙嵌天窗,透进的阳光漫过雕花木棱,在丈余长的金丝楠木书案流淌成斑驳光影。
书案之上,端砚松烟墨犹带余香,镇纸是块未雕琢的昆仑墨玉。
——简素为骨,清雅为魂。
白苓鼻尖微动,嗅到空气中弥漫的一缕苦香,幽冷、清冽,确实是林惊鹤的气息。
命书告诉她,这是捉妖第一世家金陵林家的府宅,也就是林惊鹤家,而她这几天睡的都是林惊鹤的房间。
命书幽幽笑:“小花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肯定先说好消息啊。”白苓幻化出一面镜子,对镜用法术梳发髻,十分悠然自得。
命书:“好消息就是,男二林惊鹤这些天夜夜与你同榻而眠。”
“什么?”白苓惊得指尖用力,镜子碎成点点荧光,“你确定这是好消息?”
她以防卫姿态抱紧自己,连忙检查自己的身体有没有异样……
“怎么不是好消息,这证明你的攻略进展显着。”
命书端着姿态,见她一副紧张样,冷笑:“不用查了,你没事,男二根本没有碰你。”
白苓僵住:“什么鬼东西?”
“这就是吾要说的坏消息。”命书呵呵,“男二和你同床共枕几晚,他居然连亲都没亲你一下,不对,就亲了一下,还亲的是眼角。”
清白保住,白苓长长舒了一口气,听到命书愤慨的发言,眼角狂抽:“你这是很期待林惊鹤对我这样那样啊。”
“男女之情,食色性也。”
命书以最高深莫测的语气,说出最荒诞不经的话,“世间男女皆是如此,他不想碰你,就对你无爱,所以,小花妖,你得再加把劲。”
“怎么加把劲?”白苓对它这番言论很是无语,推开门走进院中,“难道要我把他绑到床上,霸王硬上弓?”
她呵呵冷笑。
“怎么能是你霸王硬上弓呢,应该是你诱惑他,让他——”
“你可闭嘴吧!”白苓是彻底听不下去了,揉了揉发烫的脸,随意扫过院子。
目光忽然一处顿住。
那是一棵枯的树——
虬曲枯枝像被雷火劈碎的指骨,直直刺向天穹。
灰白树皮剥落如溃烂的疮口,渗出鸦青色的霉斑,残留的荚果在风里摇晃,裂开的果壳里露出几粒干瘪的种子。
曾经碧玉般的羽状复叶蜷成焦褐鬼爪,叶脉凸起宛如垂死者的血管,枝桠间还悬着蛛网裹缠的枯蝉。
枯萎、荒败、死寂。
她怔了一下,慢慢走过去,指尖抚摸上干枯的树皮。树根处堆积的腐叶缩成黑泥,泛着冷铁般的光泽。
她看见一道闪电状的裂纹贯穿树干,裂缝里滋生出像是雷火灼烧过的金红纹路,蜿蜒得极为狰狞。
——天雷。
——天罚之雷。
白苓指尖落在这道纹路上,微微眯起眼。
这是一棵苦苓树,还是一棵遭受过天罚的苦苓树。
此地生长苦苓倒是不罕见,但为何一棵树会遭受只有穷凶极恶的邪灵才会遭遇的天罚,这也太离奇了吧?
而且……
她有些错愕地捂住心口,又为何她看到这棵树的凄惨模样,心里会莫名泛疼?
出神之际,一股幽冷苦香拂过鼻息,指尖落在她的眼角,冰冰凉凉。
清幽嗓音在耳畔响起,似含着温润笑意:“阿怜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