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阁楼像被岁月蛀空的棺椁。我蜷缩在雕花木床上，霉斑在床帷上蔓生如暗绿色的血管，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被角褪色的牡丹纹样。这床是奶奶的陪嫁，樟木箱底还压着三枚铜钱，钱币边缘的\"光绪通宝\"字样已被虫蛀得残缺不全。每当雨夜，箱角总会渗出淡淡的腥味，仿佛藏着某种腐烂的海物。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了调子，淅淅沥沥中夹杂着指甲刮过玻璃的脆响。檐角铁马被风撞得叮当作响，恍惚间又听见那串铜钥匙转动门轴的声响——奶奶临终前就是用这钥匙开了最后一道门。台灯钨丝在此时发出濒死的颤光，照得墙上遗像里的老人愈发模糊。她的嘴角似乎微微翕动，蓝布衫的衣角在光影交错中轻轻飘起，像被看不见的风拂过。
\"囡囡...\"床底突然传来沙哑的呓语。我浑身僵直，冷汗顺着脊背滑落，在睡衣上洇出深色的水痕。床头柜上的青瓷杯不知何时倾倒，清水顺着桌沿滴落，在木质纹路上蜿蜒成一条暗河。这场景与七日前噩梦的开端何其相似——那夜巷口的老槐树被雷劈断枝桠，焦黑的树干上还冒着青烟，而我梦见自己站在积水的青石板路上，脚边漂浮着零星的纸钱，远处传来铜锣与锁链拖地的声响。
今夜梦境再次降临，却比前次更加清晰可怖。我赤脚踩在湿冷的石板上，泥浆裹住脚踝，每一步都像是踩进腐尸的腹腔。两侧的石壁上嵌着无数惨白的脸，有的咧着嘴露出焦黑的牙，有的眼眶空洞地淌出暗红色的泪。那些面孔我竟觉得眼熟，恍惚间看见小学同桌溺水身亡时的模样，又望见巷尾疯婆子吊死时扭曲的面容。
转过月洞门时，奶奶的身影出现在奈何桥畔。她的发髻散乱如枯草，手腕被铁链勒出青紫的淤痕，蓝布衫下摆沾满暗红的泥渍——那正是她临终时床单上的血痕。阴差头戴的锥形高帽上写着\"一见生财\"，哭丧棒上的铜铃随着步伐叮叮作响。他们押着她踉跄前行，锁链在地面拖出蜿蜒的血痕。
\"囡囡，快跑！桥下都是等替身的...\"奶奶嘶哑的声音穿透浓雾，话音未落，哭丧棒已重重击打在她后背。她跪倒在地的瞬间，桥头黑雾中伸出无数腐烂的手掌，指甲缝里缠着发丝与碎骨。我扑上前想抓住她的衣角，却被冰墙般的寒气弹回，后脑撞在石柱上发出闷响。那些惨白的脸霎时聚拢成漩涡，哭嚎声裹着腐臭味扑面而来，我甚至看清其中一张脸上，左颊有我幼时摔跤留下的疤痕——那分明是我自己的脸。
我惊醒时月光已爬上窗棂，遗像玻璃映出我扭曲的脸。佛珠颗颗发凉，指腹触到第三颗珠子时，突然想起奶奶临终前攥着这串佛珠的模样。那年冬至，医院消毒水气味刺得人鼻腔发酸，她瘦得像一片枯叶，却仍固执地伸手摸索我的辫子：\"囡囡要梳头，头发散了魂就丢了...\"断续的呓语间，她忽然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别让他们带走我...别让他们...\"
记忆突然倒带回更早的夏天。十二岁那年的暴雨夜，奶奶抱着我跪在佛龛前，香灰落满她颤抖的蓝布衫。\"作孽啊...\"她望着门外电闪雷鸣的天空喃喃自语，\"当年不该把你爸送走...\"那是我第一次听见这个秘密——父亲并非早逝，而是被她亲手送去了孤儿院。她总说他是\"讨债鬼投胎\"，可临终前却一遍遍念叨着他的小名。
床头柜抽屉里藏着奶奶的日记本，牛皮封面上用红丝线缠着锁。我从未打开过它，此刻却在月光下看见锁孔边缘有细小的撬痕——那是我的指纹。日记本扉页贴着泛黄的剪纸，是一个缺了角的\"囍\"字，底下压着张褪色的照片：年轻的奶奶站在老宅门前，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背景里有个男人身影被雨水模糊了轮廓。
次日清晨，我在佛龛前烧化了遗像。火焰舔舐照片时，奶奶的脸在烟雾中渐次模糊，最后只剩蓝布衫的衣角在火光里飘摇。灰烬飘落时，我看见其中混杂着几缕银丝——那是她临终前最后一次为我梳头时，落在我肩头的白发。
突然想起梦中锁链拖地的声响。我蹲下身，用竹筷拨开香灰，佛珠第七颗滚落出暗红的痕迹——血渍。记忆如潮水涌来：去年清明扫墓时，奶奶在坟前用这串佛珠敲打墓碑，指甲缝里渗出的血滴在青石上，她说：\"该还的债，总是要还的。\"
暮色渐浓时，我撑着伞来到巷口的老槐树。断枝处焦黑的伤口仍在渗水，树下泥泞中露出半截青石墓碑的一角。蹲下身拂去浮土，\"陈秀兰之墓\"五个字赫然入目，立碑人竟是\"不孝子陈志远\"——那正是父亲的名字。
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碑文上汇成细小的溪流。我忽然想起奶奶日记中反复出现的\"槐树精\"传说：民国年间，老宅主人为保胎将妻子锁在阁楼，产下的婴儿却是个死胎。女人抱着婴尸在槐树下跪了三天三夜，最后化作厉鬼夜夜啼哭...
暴雨骤然而至。我狂奔回老宅，阁楼门轴发出腐朽的呻吟。佛龛前的铜香炉突然剧烈摇晃，香灰倾泻而出，在木地板上拼成扭曲的符咒。遗像灰烬被风吹起，在空中凝成奶奶的脸，她嘴角渗出血泪：\"替身来了...替身来了...\"
我转身想逃，却见门缝里渗进粘稠的泥浆，泥浆中浮着纸钱与碎骨。那些惨白的脸从墙缝中挤进来，哭嚎着：\"还债！还债！\"佛珠突然迸裂，血珠溅满掌心，每一颗珠子都映出不同的面孔：溺水的同桌、疯婆子、父亲婴儿时的模样，最后是我自己的脸。
我跌坐在床沿，佛珠残骸散落一地。突然瞥见樟木箱底的三枚铜钱，光绪通宝的字样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幽光。钱币边缘刻着细小的符文，凑近时竟闻到海腥味——这分明是渡亡魂的买路钱！箱角缝隙中渗出深褐色的黏液，我颤抖着撬开箱板，赫然发现夹层里藏着一卷泛黄的胎衣，胎衣上浸透暗红的血渍，边缘缝着七根不同年龄段的头发。
胎衣中央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正是我的出生日期。阁楼突然剧烈摇晃，檐角铁马发出凄厉的尖叫，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在撕扯房梁。我猛然想起奶奶临终前的呓语：\"你爸的魂一直缠着这房子...\"
窗外的雨声中夹杂着婴孩的啼哭。我冲向窗边，却见槐树断枝处站着个裹着蓝布衫的女鬼，怀里抱着血淋淋的婴尸——那分明是奶奶年轻时的模样！女鬼抬头望向我，眼眶里涌出两条血泪，嘶哑着喊出我的名字。
\"当年我把死胎埋在槐树下，槐树精用它炼成了替身符...\"奶奶的遗像在此时轰然碎裂，照片碎片在空中聚成血红的漩涡，\"你爸的魂被困在槐树里，现在需要新的替身...\"
话音未落，泥浆已从门缝涌进屋内，迅速漫过脚踝。我挣扎着逃向楼梯，却发现每阶台阶上都印着父亲的脚印——从婴儿的赤足印到成年人的皮鞋印，脚印血迹斑斑，直通向阁楼。阁楼门在此时轰然打开，奶奶的身影立在门框中，手腕铁链缠绕，蓝布衫下摆滴着黏液，怀里抱着个与我面容相同的纸人。
\"囡囡，该你替我爸爸还债了...\"她的声音裹着腐臭味，纸人突然睁开双眼，瞳孔里映出我的惊恐面容。泥浆中无数惨白的脸涌上来，哭嚎着啃噬我的小腿，那些脸逐渐变成父亲各个年龄阶段的模样，从襁褓婴儿到白发老翁，层层叠叠压向我。
我在泥浆的窒息感中惊醒，窗外暴雨已停。床头佛珠残骸不知何时拼成完整的圆环，血渍在月光下凝结成暗紫色的花瓣。楼下突然传来铜钥匙转动门轴的声响，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阁楼门前。
我浑身颤抖，摸向枕边的青瓷杯——杯底不知何时积了半杯暗红液体，液面漂浮着几缕头发。阁楼门在此时缓缓开启，奶奶的身影立在门框中，蓝布衫上沾满槐树黏液，怀里抱着个血淋淋的婴尸。婴尸的脸逐渐融化成我的模样，嘴角裂开诡异的微笑。
\"替身来了...\"她嘶哑着重复这句话，手腕铁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窗外槐树断枝处，父亲的身影从树影中走出，七岁孩童的面容与白发老翁的身躯诡异融合，瞳孔里燃烧着幽蓝的鬼火。
月光透过破碎的窗棂斜斜地照在胎衣上，朱砂字迹在暗处泛着妖异的红光。我颤抖着拿起胎衣，指尖触到边缘缝着的头发时，突然听见床底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音由远及近，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地板下缓缓爬出。
\"这是你爸的胎衣...\"奶奶的呓语突然在耳畔响起，我猛地回头，却见她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蓝布衫的衣角拂过我的脖颈，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当年他本该是个死胎，可槐树精把他炼成了活人。\"
地板缝隙中渗出的泥浆越积越多，逐渐漫过我的小腿。泥浆里浮动着零星的纸钱，其中一张泛黄的冥币上竟印着父亲的脸。我蹲下身想捞起纸钱，指尖却被泥浆里的碎骨划破，血珠滴入泥浆的瞬间，整滩泥浆突然沸腾起来，无数惨白的脸从泥浆中浮出，齐声哭嚎：\"还债！还债！\"
\"槐树精用你爸的胎衣做了替身符，每二十年需取至亲血脉续命...\"奶奶的声音里带着诡异的笑意，她伸手抚过我额头的伤口，血珠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地板上蜿蜒成血色的符咒，\"现在轮到你了。\"
樟木箱底的铜钱突然发出嗡鸣，三枚钱币在地板上自动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钱币中央浮现出一团黑雾，雾中逐渐显出奶奶年轻时的模样：她跪在槐树下，怀中抱着浑身青紫的婴尸，指甲深深抠进泥土里。闪电劈开云层，映得她惨白的脸愈发可怖。
\"当年我求槐树精救我儿子，它说需用至亲之血养槐树二十年...\"黑雾中的奶奶突然抬头望向我，眼眶里涌出两条血泪，\"可你爸的命终究是被偷来的，现在债主找上门了。\"
铜钱嗡鸣声越来越响，地板开始剧烈震动。阁楼门缝中涌进的泥浆里，突然浮出一具浑身缠满锁链的女尸——她的面容与奶奶如出一辙，只是皮肤溃烂如腐肉。女尸挣扎着向我爬来，锁链拖地的声响与梦中地府的哭嚎声渐渐重叠。
窗外槐树的断枝处突然爆发出刺目的青光，树影在月光下扭曲成巨大的骷髅。树干上裂开一道血红的缝隙，缝隙中伸出无数枯瘦的手臂，指甲缝里嵌着碎骨与发丝。槐树精的声音从缝隙中传出，沙哑如锈蚀的铜锣：\"二十年之约已至，血债血偿！\"
佛珠残骸在此时突然自动悬浮，血珠在空中连成红线，红线末端直直指向我的心脏。奶奶的身影在红光中愈发模糊，最终化作一缕黑烟钻入佛珠。佛珠骤然迸发出幽蓝的火光，将我笼罩在诡异的蓝光中。
\"囡囡，你爸的魂在槐树里受尽折磨，只有你的血能救他...\"佛珠中传来奶奶凄厉的嘶吼，蓝光裹着我的身体逐渐下陷，地板在蓝光中化为无底的深渊。深渊底部，父亲的面容从泥浆中浮出，七岁孩童的面庞与白发老翁的身躯诡异融合，瞳孔里燃烧着幽蓝的鬼火。
我跌入深渊的瞬间，记忆碎片如暴雨般袭来。十二岁那年暴雨夜，奶奶跪在佛龛前喃喃自语：\"当年不该把你爸送走...\"照片中的年轻女子抱着婴儿站在老宅门前，背景里模糊的身影竟是父亲！原来奶奶送走的不是父亲，而是襁褓中的我。
佛珠蓝光在此时爆开，将我炸回现实。阁楼地板上，胎衣、铜钱、佛珠残骸自动排列成诡异的血阵。奶奶的遗像在血阵中央缓缓浮现，嘴角渗出血泪：\"当年槐树精要我拿亲生女儿的血养槐树，我换了你的命，如今债该还清了...\"
窗外槐树精的嘶吼声愈发逼近，断枝处的青光已照亮整个老宅。泥浆从门缝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泥浆中浮出的惨白面孔里，竟开始出现我的父母、邻居、甚至小学同桌的脸。他们齐声哭嚎着：\"还债！还债！\"
佛珠蓝光再次浮现，在地板上映出两个选项：一是割腕取血喂养槐树，二是点燃胎衣破除诅咒。我颤抖着摸向床头柜的剪刀，刀刃却在触及手腕时顿住——奶奶临终前攥着佛珠喃喃自语：\"别让他们带走我...\"她颤抖的蓝布衫下，藏着怎样的恐惧与愧疚？
突然想起日记本中泛黄的剪纸\"囍\"字，缺角处用朱砂写着：\"偷来的命，终需血偿。\"胎衣上的生辰八字与我手腕内侧的胎记完全重合——原来我的出生本就是一场偷天换命的骗局。
泥浆已漫过我的胸口，惨白的面孔开始啃噬我的皮肤。佛珠蓝光与槐树青光在空中交织成漩涡，奶奶的魂魄从佛珠中窜出，直扑我的咽喉。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我的脖颈，嘶哑着喊：\"快取血！救你爸！\"
剧痛中我瞥见胎衣边缘的第七根头发——那分明是我的发色。记忆如闪电劈开迷雾：父亲并非奶奶亲生，而是槐树精用死胎炼成的替身！奶奶用我的命换了父亲的二十年寿命，如今槐树精来索讨真正的\"替身\"。
我抓起剪刀刺向胎衣，刀刃割破朱砂生辰的瞬间，整间阁楼爆发出刺目的金光。槐树精的青光在金光中轰然碎裂，泥浆与惨白的面孔如冰雪般消融。奶奶的魂魄在金光中发出凄厉的惨叫，化作一缕黑烟钻回佛珠残骸。
地板上的血阵逐渐逆转，佛珠血渍凝结成血色的\"赦\"字。窗外槐树断枝处涌出大量黑烟，烟中传来槐树精不甘的怒吼：\"二十年后再见！\"金光裹着我的身体腾空而起，穿越层层血雾，最终落在老宅门前。
晨光熹微中，我站在老宅门前，掌心胎衣残片已化为灰烬。巷口老槐树焦黑的断枝上，隐约可见\"光绪二十年\"的刻痕。佛珠在怀中发出温润的光，血渍竟转为琥珀色。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我转身望去，却见襁褓中的女婴正躺在青石板上，襁布上绣着残缺的\"囍\"字。
女婴睁开双眼，瞳孔里映出我的面容。她嘴角微微翘起，仿佛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