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散发出灼灼光华，虽然算不上炎热，但在烈日下久坐跋涉的人员依旧会因此感到刺眼与不适。
虽然妖族的体魄与耐力各方面都远胜于人，但同样他们也需要消耗能源，再强大的体魄也需要休整，更何况那些运载玉石的牲畜同样需要休息与喂食。
于是在翻越十数座山峰之后，商队领头的大胡子终于说了一声：“就地休整。”
听到他的命令，商队内的各位人员立刻停下脚步，按照各自的安排该喂马的喂马，该饮水的饮水，一片安静，没有任何的多余动作，比起商队，他们仿佛更像是纪律严明的军队。
而领头那位大胡子却没有进行修整，他是整个生队修为最高的人，已经迈入了第三阶段，身躯早已经迈入了超凡阶段，平常的劳累根本伤害不了他，除非经历激烈的战斗。
他缓步走到队伍中后段，观察这两位刚进入商队的少年，说了几句鼓励与安慰的话语，毕竟新人总会受到一些排斥，他这样一做会让这两位少年感到温暖。
这两位少年并不是他原本商队的成员，而是托了关系进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两个少年的最终目的。
不过他乐见其成，其一他是石城的本地人，而推荐他们进来的那位王家的管事于他有恩，尽管对方没有修行的天赋，但对于他来说依旧有着大大的恩情。
其二，他早就听说了石城书院的先生要求很高，能受到他的关注，说明这两个少年的资质绝对不一般，不如结个善缘，毕竟又不需要付出什么，只是顺路同行罢了。
其三，是这两个家伙的妖族真身，同自己一样，乃是豹族之身，无形之中增加了一丝亲切之感。
妖族远比人族更加重视血缘关系，毕竟虽然大家都被冠以妖的名字，但实际上大家分属不同的兽族，彼此之间又怎么会完全的相信彼此？从五大家族中常家和柳家彼此争斗不休就可以窥见一斑。
也正因如此，王家的护卫绝大都是虎豹之属，狼狐狸等更亲和胡家，飞禽之物则更亲和于常家。
就像人族仇恨妖族一样，妖族之间彼此也有仇恨，只不过相比于人族要克制一些。
可能是因为妖族没有人族的道德或者社会观念吧，他们更崇尚力量原始，被人杀了或者吃了只能是自己技不如人，不能说是他人过于邪恶。
在接受了大胡子队长的好意之后，清幽盘腿坐在地上，继续休息，同时也在思考一个问题，在之前的一路的行走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那些修为看似跟他差不多，甚至于比他弱一些的修行者，身上没有任何疲惫的迹象，相反自身却很快感到了疲惫，这是什么原因？
清幽对此很是不解，他虽然年纪尚小，还没有发育完全，但是从小就经历了狩猎的训练，再加上天赋异禀，身体体能并不逊色于普通的妖族，而且又进行了练体法门，体能进一步的加强，理论上来讲，不可能比他们累得更快。
他认为这可能是自己呼吸步伐等等一些小细节的问题，回想自己在这一路上所观察到的尝试学习，并将他们化为己用。
不过，清幽回头看了一下，那个自称“清静”的同伴跟他一样，盘腿坐在地上，身形依旧佝偻，脑袋低垂，眉眼微闭，双手搭在大腿之上，仿佛睡着了。
但是清幽凭借自身敏锐的听力，可以察觉到他在这一路上呼吸都十分的悠长，平均要走6到7步才会换气一次，完全没有运动与疲惫所带来的呼吸急促。
这很不正常，他们这一路都在翻山越岭，经常要走上坡路和下坡路，有些坡还十分的陡峭，在这种情况下，气息为什么会完全的一成不变？
但他却不知道黄玄素面前完全没有所谓的，上坡与下坡之分，他甚至不知道周围环境怎么样，自己现在在哪里。
他依旧能看到，听到，感受到周围的一切，但是他却无法分辨，或者说没办法认识“它们”。
眼，耳，口，鼻，身，黄玄素曾经引以为豪的五感在此刻背叛了他，或者说不再考虑他的感受，开始贪婪的摄取这个世界的一切，无穷无尽的信息流从四面八方涌来，黄玄素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知道了一切。
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被击碎了，繁复错杂的信息让他感到一切都变得如此陌生，又是如此的拥挤，自己有限的思维全被各种毫无意义的信息所占据，偏偏这些信息还如此的不安分，相互之间冲撞撕咬，又交融变化。
光的角度，蚊虫振翅的声音，衣服布料的材质，泥土植物的味道，空气的温度与湿度世间的一切在此刻事无巨细，尽数呈现，但却毫无顺序，彼此打断，这些毫无意义的信息浮现在他面前，令他感到无比的难受。
在他的面前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变成了一个个奇怪的谜语
“具备高能量轻质量的无形物质穿过了充满液体的双面凸透镜形器官”
“因两部分能量不同发生自然流动的透明胶质敲击了角质层”
整个世界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谜语人，抛弃了简洁的表达，换上了反复的外衣，不断的蹂躏着黄玄素的认知。
甚至更进一步，在信息的交织之下，无边的幻象衍生而出，这些基于真实情境之下，通过任意拼凑所形成的诡异幻象更加的难以辨别，因为它们本身就是世界真实的另一种姿态，另外一种条件下的真实。
树木如同蛟蛇，从地底生长而出，树干是它们的骨架，枝叶是包们的鳞甲，阳光泥土雨露都是它们的食物，空气则是它们的吐息。
烈日如同飞鸟，所有的光线皆是它的羽毛，飞行的轨迹便是时间，气流既是材料，天空便是由它搭建而成的巢穴。
幻境丛生，名为“现实”的单薄认知被强制撕开，真正的真实被暴露出来，构成了崭新的难以完全认知的世界。
在这全新的世界之中，黄玄素被信息裹挟着，仿佛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器官在对自己诉说那些难以理解的话语。
“我看见了大灵落下，如花绽放十二重，百灾万恶尽数降，罪人升天，五骑归来……”
“我听见了日寂月隐，枯骨歌唱，黑潮轰鸣，群鸦皆寂……”
“我吃到了泥土的丰腴，血液的甘甜，不幸的刺痛……”
“我触摸到了阳光的灼烧，磁力的撕扯，灵魂的融化……”
这些信息汇聚交杂，变化万分，时而如同少女的呢喃，亲切曼妙；时而如同炽热的火焰，灼人心魄；时而如同燃烧着的流星，夺目刺眼又远在天边。
然而面对这庞大的信息流，黄玄素却无法做出任何的应对措施，甚至他连一点反馈都没有。
这些信息流冲破了他的思考，每时每刻都有新的消息添进来，如同电脑cpU过载一般，让他难以组成新的思绪。
而同样这些信息有的给予他欣喜的反馈，有的又让他感受到了痛苦与折磨，有的又给予他悲伤。
无边的信息带来了无数的反馈，引起了种种心绪，相互之间纠缠勾连又彼此冲淡，带来的便是阈值的无限提高，直到最后一切都归复于麻木。
就如同所有的光线汇聚在一起，会形成白色一样，当过度的感受如同潮水一般涌起，掀起白色的浪潮，将一切的事物尽数冲走，地面上留下的只有苍白的本质。
生命本身是十分脆弱的，物质本就与精神无法融合，靠灵魂相互连接，而现在无穷的信息流从器官涌入，通过神经汇入大脑，富含灵气的大脑又通过灵魂，让这些信息涌向精神，反而把黄玄素的精神困住了。
信息构成牢笼囚禁了他的精神，使他的思维无法与身体连接，而失去了精神与信息的操作身体只残留了下动作的本能，在无法思考的情况下，如同一具傀儡一般，按照预先设定好的动作运行。
不要小看生物的本能，生物会本能的躲避危险，也会本能的适应环境，很多时候失去了主观意识的干扰，反而能将这种行为激发到极点。就比如人在生死关头会爆发出强大的力量，这本身就是本能的一种爆发与体现。
至于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用修行上的话来讲就是“魔障”。
魔障之间又各有区分，可分为天魔障，执念障，自我障。
如果用黄玄素前世的话语来讲就是三观，天魔障对应价值观，执念障对应人生观，自我障对应世界观。
同时佛教之中也把这三障其称之为，皮烦恼障，肉烦恼障与心烦恼障。
天魔障为外界之诱惑，万物种种皆为天魔之化身，未看破天魔障者，或沉沦于色欲，或痴迷于财富，为物所役，不得解脱。
昔日波旬化身万千，阻碍佛祖得道，便是用的天魔障。
故无论佛道皆讲清静，儒家亦讲君子不器，不为物所役。
执念障为人间羁绊，凡生者皆有所亲，皆有所爱，见美人而喜，见丑人而恶，于是生出种种念想。
念头一生，幻怖皆来，爱别离，求不得，生老病死，沉沦苦域，故有了因果，见真我之说。
但最难破的是自我障，更准确的说，至今为止没有一个人能完全破除自我障。
金钱，肉体，乃至爱情，仇恨这些东西都是人的束缚，但是最大的束缚是什么？
最大的束缚反而是人自己，人之所见，人之所感，人之所想，归根结底终是自己一人所为。
人与人之间的终归是不同的，所见的世界终归不同，而所见之世便是自己的困境。
走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就相当于行走在自己为自己设下的界限之内，没有开拓，没有创新，没有变化，自然也没有发展，自己便是自己最大的困境。
这也是为什么几乎没有人能突破的原因，哪怕是那些先贤智者他们所作所为依旧遵循自己的框架自己的逻辑，他们始终受到自我这个对手的操作。
但不同的是，这些先贤相比于普通人，他们曾经打败过自我，并重塑了另一个自我。
外界的所有信息所有知识都是自我的养料，会令自我成长，但无论自我怎么消化成长，普通人可以消化掌握这些知识，但这只是令自我完善，那些东西终归不是自我所创造。
而先贤便是用自己之手，通过漫长的时间与精力，创造了自己的道路，孔孟的仁义，黄老的道，等等他们走出了自己的道路领先了世界，重塑了自我，也就在某种程度上暂时突破了自我障。
而黄玄素现在所受困的便是自我障。
那些无数的信息奔涌，便是因为他在试图破解自我障却始终不得寸进而导致的反噬，相当于许多研究学术的人，最后成了学术疯子，换句话来讲就是黄玄素的世界崩溃了，他正在尝试建立一个新的世界观，这本来不至于如此，但黄玄素走的太深了。
而黄玄素自我障便是来源于之前他所提出的那个猜想。
生命是死的镜像，然而黄玄素继续向后发展，却发现了不对。
他发现生命并不是单纯的，生与死看似相对，实则一体，可以相互转换，同样生命吸收水分，吸收养分，吸收知识，具备精神，具备灵魂，具备物质，那它们又是什么东西的反面？这些东西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死亡可以概括的。
推而广之，山呢？山能离开大地吗？并不能够。草木呢，草木同样离不开土壤，空气，阳光等等。水呢？水被大地存在，依靠阳光来转换力量，需要生命来维持活力，世间万物都不是单单存在的。如果生命不过是一场镜像，那么它周围的一切又是什么东西的镜像？
这些问题就像那些九连环一样一个套着一个环环相扣，难以解决，又受到之前那一个猜想的牵引，在黄玄素脑海中汇聚，让他难以释怀。所有的一切都被这个疑问霸占，周围的信息被黄玄素本能地摄入，开始去解决这些问题，尝试去重新构建自己的世界。
于是所有的一切信息在黄玄素苏念叨的搅和之下，变得扭曲而怪异，一切都用来尝试破解这个世界是不是镜中，如果是，那么镜子外的实体又是什么？
这就如同《天地观》中，所提出的一个怀疑，怀疑天地是虚假的，一切不过是天意的一个部分，一切都活在一个人的念头之中，又比如庄周所提出的一个着名的问题：庄周梦蝶，亦或是蝶梦庄周？
但又有些不同，黄玄素从来不会去试图思考真假的问题。相反如果他能够认同这是假的，反而一下子就容易脱离出来，因为前人已经给出了相关的答案与研究，这些依旧在已有的世界观之中，并不会导致世界般的破碎。
然而黄玄素并不认为这一切是虚假的，他认为这一切是真实的，镜中的一切难道不是真的？梦中事难道就可以说是是虚假的？正因为他认为一切都是真的，他本身的自我过于强大，他肯定了自己的所有，也正因如此，那些问题反而变得难以解决。
生命是死的镜象，那么镜像又怎么可能在不是镜中世界的世界存活？除非世界也是一个镜像，那么世界又是什么东西的镜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