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季节(下)
四月的三亚已经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林淑芬站在出租屋的窗前,看着窗外摇曳的椰子树,手里捏着回程的火车票。陈老师坐在她刚收拾好的行李箱上,像个赌气的孩子。
\"就不能多待一个月?五月再走也不迟。\"陈老师推了推老花镜,\"我还没教你水彩技法呢。\"
林淑芬把最后一件衣服叠好放进行李箱:\"小磊昨天来电话,说他媳妇怀孕了。\"她顿了顿,\"我答应过的,等他们有孩子了就回去帮忙。\"
陈老师叹了口气,从随身带的布兜里取出一个扁平的盒子:\"给你的临别礼物。\"
盒子里是一套专业水彩颜料和一支上好的毛笔。林淑芬的手指轻轻抚过颜料管上烫金的英文,喉咙突然发紧。
\"太贵重了,我不能...\"
\"闭嘴。\"陈老师粗暴地打断她,\"你知道我退休金多少吗?这点东西算什么。\"她顿了顿,声音突然柔和下来,\"答应我,继续画。\"
林淑芬点点头,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我也有东西给你。\"
箱子里是她这几个月收集的特别物品:形状奇特的漂流木、颜色罕见的海玻璃、纹路精美的贝壳...每一件都清洗得干干净净,按类别排列。
\"我的天...\"陈老师拿起一块像极了飞鸟的浮木,\"这些都是你捡的?\"
\"嗯。\"林淑芬脸微微发红,\"我想着...也许你能用在你的作品里。\"
陈老师突然抓住她的手:\"淑芬,你有艺术家的眼睛。\"她指着那块浮木,\"看这个弧度,这个平衡感,普通人只会当它是块烂木头。\"
离开前的最后一晚,林淑芬和陈老师在海边坐到很晚。潮水轻轻拍打着沙滩,像一首永不完结的摇篮曲。
\"冬天还来吗?\"陈老师问。
\"来。\"林淑芬不假思索地回答,\"等孙子大一点,冬天带来给你看。\"
陈老师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扇子一样展开:\"那我得准备红包了。\"
火车北上的速度似乎比来时更快。林淑芬望着窗外渐变的景色——从椰林到稻田,从稻田到丘陵,最后是广袤的东北平原。
她的行李比来时多了许多:陈老师送的画具、自己这几个月完成的十几幅素描、三亚朋友们塞的各种特产...还有最重要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真实存在的改变。
小磊和儿媳小娟在出站口等她。五个月不见,小娟的肚子已经明显隆起。林淑芬小跑几步,一把抱住儿媳。
\"妈,你黑了。\"小磊接过她鼓鼓囊囊的行李,眉头微皱,\"这都是什么啊,这么沉。\"
\"宝贝。\"林淑芬神秘地笑笑,\"都是宝贝。\"
回家的路上,小磊不停地讲这几个月发生的事:他升了职,家里换了新车,岳母生病住院...林淑芬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画着波浪线。
\"妈,\"小磊突然降低音量,\"小娟她妈那边...有点介意你捡废品的事。你看...孩子出生后...\"
林淑芬转过头,看着儿子紧绷的侧脸:\"怕我给孙子丢人?\"
\"不是!\"小磊急得差点闯红灯,\"就是...现在家里也不缺那点钱...\"
\"我明白。\"林淑芬拍拍儿子的手,\"妈有分寸。\"
其实在三亚的最后一个月,她就已经很少去捡废品了。更多时候是在海滩写生,或者帮陈老师准备社区美术班的材料。但这件事她没告诉小磊——让他暂时保留一点对母亲的愧疚也没什么不好。
回家后的第一个周末,林淑芬把带回来的东西一样样整理出来。小娟对那盒贝壳爱不释手。
\"妈,这个可以做成风铃挂在婴儿房里!\"小娟举着一串色彩斑斓的贝壳。
\"这些我打算做成相框。\"林淑芬指着几块形状规整的浮木,\"把孙子的照片放进去。\"
小磊蹲在旁边,翻看她这几个月画的素描:三亚的渔船、街边的小贩、陈老师的侧影...每一幅下面都仔细标注了日期。
\"妈,我不知道你画得这么好。\"小磊的声音里有真实的惊讶。
林淑芬笑笑,从行李箱最底层拿出一个布包:\"这些是专门捡的。\"
布包里全是婴儿用品:几乎全新的奶瓶、八成好的布偶玩具、只穿过几次的小衣服...每一件都经过彻底消毒。
\"都是高档小区垃圾站捡的。\"林淑芬轻声解释,\"城里人扔东西太浪费了。\"
小娟拿起一个毛绒小熊,突然红了眼眶:\"比我买的还干净...谢谢妈。\"
那天晚上,林淑芬做了个决定。第二天一早,她就去五金店买了木板和工具,在后院搭起一个小棚子。
\"这是要干什么?\"小磊帮忙钉钉子,一头雾水。
\"工作室。\"林淑芬抹了把汗,\"以后捡回来的东西先在这里消毒整理,有用的留下,没用的...\"她神秘地眨眨眼,\"变废为宝。\"
五月,林淑芬在早市上支了个小摊,卖的不是蔬菜,而是她用废品做的手工艺品:易拉罐剪成的花盆、旧牛仔裤改成的背包、玻璃瓶打磨成的烛台...
起初无人问津,直到她把陈老师寄来的几幅画挂在后面当背景。鲜艳的色彩吸引了一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
\"阿姨,这些都是你做的?\"年轻人拿起一个用电路板碎片拼成的相框。
\"嗯,闲着没事瞎弄的。\"林淑芬正在缝一个用米袋改成的购物袋,头也不抬。
年轻人递给她一张名片:\"我是文创街'拾光'咖啡店的老板,想定期从您这进货。\"
林淑芬接过名片,上面烫金的\"艺术总监\"几个字晃得她眼花。
那天回家,她破天荒给自己买了杯奶茶。小娟看着那张名片,兴奋得差点碰倒花瓶。
\"妈!这是城里最火的文艺咖啡馆!他们家的东西卖得死贵!\"
林淑芬啜着奶茶,心里盘算着后院那堆\"原材料\"能做出多少件商品。也许该让陈老师寄些三亚的特产贝壳过来...
七月最热的那天,林淑芬的孙子出生了。七斤八两的大胖小子,哭声震得产房玻璃都在抖。
她抱着那个柔软的小生命,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抱着小磊的感觉。那时她满脑子都是怎么养活这个孩子,怎么应付酗酒的丈夫,怎么在拮据的日子里省下一分一毫。
而现在,她可以纯粹地享受这个新生命带来的喜悦。
\"妈,你想好叫什么小名了吗?\"小磊虚弱地靠在床头——他比生产的妻子还紧张,差点晕过去。
林淑芬轻轻抚摸着孙子皱巴巴的小脸:\"叫小海吧。纪念我在三亚的日子。\"
满月酒那天,林淑芬送给孙子一份特别的礼物:一个用贝壳、浮木和废旧表盘做成的挂钟。钟面上没有数字,只有十二种不同的海洋生物。
\"这能卖多少钱啊...\"亲戚们传看时,小娟的母亲小声嘀咕。
\"无价。\"林淑芬平静地回答,\"因为全世界只有这一个。\"
宴席散后,林淑芬坐在后院工作室里,开始画一幅新的素描:熟睡的小海。画到一半,手机响了。是陈老师发来的信息:\"三亚的房租开始涨了,我帮你物色了新的住处,离海更近。冬天来吗?\"
林淑芬放下画笔,望向窗外。院子里,她春天种下的向日葵已经长得老高,金黄的花盘追逐着夕阳。小磊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踱步,嘴里哼着跑调的摇篮曲。
她拿起手机回复:\"来。带小海一起。\"
笔尖重新落在纸上,沙沙的声音像极了海浪轻抚沙滩。林淑芬知道,从此以后,她的生命将像真正的候鸟一样,在南北之间自由迁徙。冬天有温暖的海洋,夏天有繁茂的菜园,而贯穿四季的,是属于她自己的创作与生活。
这才是她应得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