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知道你不听话。来,把鸡汤喝了,我特意让人给你炖的。你身子弱,大夫说要好好补补。”
张鹤遥端着鸡汤走到榻前,蹲身单膝跪在榻上,舀了一勺鸡汤,自己先尝了尝,确定温度适宜之后,才送到她嘴边,宠溺道:“乖,张嘴。”
“不想喝,油腻腻的。”女子歪头靠在他手臂上。
“我已经让人把浮油撇掉了,你看,一点儿油星都看不到。”
“那我就勉为其难喝一口,不忍心辜负你的良苦用心。”
说是勉为其难喝一口,但是在张鹤遥的劝说下,女子喝了半碗。
张鹤遥把剩下的鸡汤递给身边的丫鬟,又从另一个丫鬟手里拿过来帕子替她擦拭嘴角。
两人浓情蜜意,看得丫鬟们面红耳赤。
“娘,娘——”外面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还有奶娘焦急的声音。
“大姑娘,大姑娘,可不能去,不能打扰郡主休息。”
张鹤遥立刻和昭阳郡主宋明真拉开了距离,正襟危坐。
宋明真看得好笑,掩唇笑道:“你我已经是夫妻,你怕什么?”
张鹤遥通情达理地道:“承欢一时半会,无法接受我。我徐徐图之,最起码让她先不讨厌我。”
原来,镇北王府的昭阳郡主宋明真,乃是二嫁之身。
她去年带着七岁的女儿,在父兄的主持下,嫁给了张鹤遥。
七岁女儿在她和离之后就跟着她改姓宋,名承欢。
宋承欢很不喜欢张鹤遥,而且她毫不掩饰这种厌恶。
她觉得张鹤遥抢了她的母亲,经常半夜来找宋明真。
今晚,她又来了。
宋承欢如往常一样,闯进来之后就到亲娘怀里撒娇,非要赖着跟亲娘睡觉。
宋明真不是个耐心的,但是对唯一的女儿,她还能按捺住脾气。
“听话,你长大了,该自己睡了,跟奶娘回去。”
奶娘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道:“郡主,奴婢要拦着大姑娘的,只是……”
她根本拦不住。
今年八岁的宋承欢,生得可爱,嘴又甜,被镇北王府上下宠得无法无天。
张鹤遥轻声道:“郡主,我忽然想起还有公务急需处理,今晚就睡在书房。让承欢陪着你,免得你害怕。”
宋承欢一点儿也不领情,甚至还瞪了他一眼,但是转过头来对着宋明真却笑眯眯地撒娇。
“娘,娘,让我留下嘛。”
“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张鹤遥看着亲昵的母女俩,对宋明真笑笑,转身出去。
只是当他来到门口,眸子里的笑意顿时在无边的黑夜之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和暗夜一样浓得化不开的阴沉。
“娘,我就要您陪着我睡。”
“娘,您不会给我生弟弟妹妹吧,我可不要,您要是生,我就,我就不活了!”
到底是个孩子,没说几句话,就把心底的秘密都泄露了。
宋明真躺在枕头上,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放心吧,娘早就承诺过你,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孩子。”
“可是万一呢?”
“没有万一。”宋明真看着幔帐上悬挂的镂空金香囊,眼中有算计一闪而过。
“娘,我们真的要去京城吗?我不想去,我想留在这里。”宋承欢又撅起嘴来道。
“傻孩子,你没去过京城,不知道京城有多好。等你去了,你就知道京城的繁华富庶,远非其他地方所能比。”
宋明真是在京城长大的,后来才来到了西北。
她做梦都想回京。
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去京城,我看见那个讨厌的人,都没地方躲他了。”
“承欢,那个讨厌的人,是我的相公。你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我不求你把当成亲生父亲,但是不能横眉冷对,让娘为难。”
“娘,您对他,比对我好,我要生气了!”
“不会。在娘心里,你最重要,没有任何人能跟你比。但是你要知道,外公和舅舅们,都不能离开西北。我们要留在京城,要有个依靠的。”
“张鹤遥又不行,他什么都没有。”宋承欢对这个继父直呼其名,口气中满满的都是嫌弃。
“我看重的是他的前程。他很厉害的,很难得。”
“我可没看出来。”
“日后你就知道了。承欢,我和他日后的一切,都是你的。你看在这个份上,也对他稍微客气些。”
“好吧,我尽量。”
母女俩的声音在夜里渐渐平息,两人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萧晏走了之后,陆弃娘一直惦记,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都让三丫去送一份。
后来,三丫就拿着东西回来,说萧晏不让送了。
萧晏说,他在刘兴那里,找了份记账的活儿,能维持温饱。
“娘,爹好厉害!”三丫提起萧晏,眼神亮晶晶的,满满都是崇拜。
三个女儿,只有她改了口,所以也只有她,现在还改不回来。
“是舅父。”
“哦,娘,舅父好厉害。”三丫道,“他会拉弓射鸟!”
陆弃娘:“……拉弓?他疯了,他骨头愈合了,他就拉弓,他咋不上天呢!”
她立刻就要出门找萧晏骂他。
然而想想,还是没去。
萧晏说要避嫌,她虽然觉得没什么必要——恩情大过天,但是也不想辜负萧晏的苦心。
算了,她还是让三丫去骂他。
结果三丫还在兴奋地学着萧晏拉弓射箭的样子,“好多鸟!娘,他们那里有个做饭的嬷嬷,把我爹,不,我舅父射下来的麻雀都炸了,可香了!”
“你吃了?”
“吃了!”三丫道,“香喷喷的,舅父还和刘伯父喝了酒,炸麻雀是下酒菜。”
听到萧晏在那边过得很好,陆弃娘也就放了心。
也是,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过不好?
“舅父多厉害您知道吗?所有的麻雀,都是射在左边翅膀上的,一只都没差!”
“那么厉害!”陆弃娘也来了兴趣,“要是知道他那么厉害,应该让他教教我。”
她学会了,不也能进山打猎了吗?
她这一身蛮力,可太适合射箭了。
“娘,我们哪里有弓箭啊,”三丫道,“舅父那弓箭,还是刘伯伯不知从哪里给他弄过来的,都偷偷摸摸地用。”
“也是,那个不让用。”
民间能用来打猎的弓箭,都是自制的,比较粗糙。
三丫口中所说那种能用来射击小麻雀,而且是精准射中一边翅膀的,肯定是军中所用,箭头是精钢所制。
除了正规军,也就刘兴那种三教九流,有些鸡鸣狗盗朋友的人能弄到了。
不过陆弃娘有一点想不明白,萧晏的伤势明显还没好,他其实也不是高调的性格,为什么这会儿偏偏要去碰弓箭那种东西?
要是被人发现,少不得又惹风波。
想不通。
她叮嘱三丫道:“你和舅父说,就说我说的,让他少嘚瑟,别拿拿东西,让人发现可是要命的。他若是馋麻雀了,等我借个筛子,给他扣几只活的吃。”
麻雀肉少,还不够费事的。
又不是饥荒时候,谁去费那力气。
有那工夫,干半天活,买半斤猪肉吃不香吗?
可是三丫带回来萧晏的话,“不用,我只是闲着无聊。”
陆弃娘嘟囔道:“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
后面猪圈的小猪饿得直拱猪圈,陆弃娘忙去准备猪食喂猪。
春天万物生长,野菜很多。
人可以吃,还有很多种可以喂猪。
陆弃娘带着三个女儿上山打猪草,见到她的人,都惊讶于她竟然还干这些活。
陆弃娘笑道:“怎么能不干?这么多张嘴等着吃呢!你说我相公?哎,当官有当官的难处。当官也不会造银子,哪哪儿不得花钱?”
就她们通义坊这样的贫民窟,之前还有外地进京的官员,拖家带口租房子住呢!
当官不等于发财的认知,从那时候就烙印在陆弃娘的心里。
所以,说着跟张鹤遥沾光,但是实际上,她并不觉得以后就有金山银山。
可能张鹤遥赚不来多少钱,反而还得“上供”呢。
总之,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多赚钱总是没错的。
谁会嫌钱多呢?
二丫实在不愿意上山,也不想喂猪,又找了胭脂铺子的掌柜,去帮忙卖胭脂了。
陆弃娘懒得管她,但是和她说哈,只能做到张鹤遥回来。
等他回来之后,二丫必须回家。
卖东西丢面子之类的,陆弃娘不觉得。
但是她担心,有人会通过这种方式行贿。
虽然张鹤遥可能官不大,但是陆弃娘想得多啊!
她觉得,张鹤遥日后一定能走得很远,要防微杜渐,堵住任何可能的口子,不能因小失大,坏了名声。
陆弃娘其实心里还有个小小的愿望。
她想买一套簇新的被褥。
张鹤遥走的时候,她还小,身体没长成,两人还没有圆房。
现在……
再不生孩子,她都要到当祖母的年纪了。
——大丫再过两三年都得成亲生子了。
陆弃娘不知道什么叫仪式感,她也不讲究那些。
但是她心里就觉得,得买一套大红的被褥,她心里会高兴。
不过眼下虽然一个月,一天就吃一顿,但是她也就瘦了二十多斤。
她去找胡神医,结果胡神医骂她——如果不是药物作用,一个月瘦二十斤,人都没了,你还想怎么快?
陆弃娘折戟沉沙,灰溜溜地回来。
她已经一天只吃一顿饭了,总不能这一顿也掐了,那不得饿死?
不行不行。
可是现在她还有一百八十斤!
她好胖。
看着身上的肥肉,陆弃娘甚至想找把刀割下来一大块。
她其实并不在意身材,尤其为了生计而忙的时候。
可以说,从得知张鹤遥死讯的那一刻,所有少女心思,都已经随他而去,只剩下疲于奔命的狼狈。
可是现在不一样,张鹤遥回来了。
陆弃娘会自卑于自己现在的模样。
她竟然生出念头,希望张鹤遥再晚几个月回来,到时候,她会变得更好。
不过饿,也是真的饿。
陆弃娘喂猪的时候,看着那些猪争先恐后地抢食时候,都忍不住会更加饥饿。
她真是太没出息了,看见猪食都馋了……
不行,不能光想着吃食,她要想办法赚点钱,去买她的新被褥。
被褥其实有点贵……
要不,她就直接买条新床单,再做个新被罩?
这样只要买布料就行,不用买棉花,省不少银子。
她忽然想起来,布料不用买!
她之前趁着便宜时候买过一些红色棉布,那时候想的是要留给大丫做嫁妆。
大丫,娘先借你一点用一下,回头给你补更好的!
于是,陆弃娘回去翻出来,开始自己动手做针线。
大丫见状,笑着道:“娘,您要做什么?我来做吧。”
陆弃娘的绣工,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不用,我自己来。你去忙,你去忙——”陆弃娘心虚地脸都红了,往外撵大丫。
她想,这算她的嫁妆,她要自己来。
历经世事沧桑,可是她心里,依然保留着一点点少女的梦想未曾彻底熄灭。
那是属于她对嫁给张鹤遥的美好想象。
而今,苦尽甘来,终于要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