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凌从不只是空谈之人,他凝视着眼前这一幕,目光沉静而坚定,缓缓开口:
“药师大人,若您当真从不拒绝信徒的请求——”
“那么,我请求您,收回赐予倏忽的恩赐。”
话音落下,药师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位慈悲的神明缓缓低头,金色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困惑,望向自己最年幼、也最偏爱的令使。
——祂竟似在犹豫。
“哈?!”倏忽勃然大怒,“那我也请求祂收回给你的赐福!”
倏忽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与药师的关系更为亲密,神明自当偏袒于他。
然而,当他转头望去时,却见药师微微侧首,目光飘向远处,仿佛充耳不闻。
整棵巨树都在这一刻扭曲了一瞬。
——药师那姿态,活像一位左右为难的老母亲,在面对不务正业、四处惹祸的长子,与正直善良却与之不合的幼子之间的争执。
这荒谬的比喻,竟同时浮现在冬凌与倏忽的脑海中。
——太恶心了!
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又在同一瞬间嫌恶地别开脸去。
“离开吧!”
药师终于开口,祂六只手臂中的两只轻轻抬起——一只托住倏忽,巨树在祂掌心竟显得娇小玲珑;另一只则稳稳接住冬凌。
“岚将至,我未必能护你们周全。”
“哼,我暂且……”倏忽冷笑一声,随即猛地反应过来,“——等等,什么叫‘你们’?!”
他骤然转头,便看见冬凌安然坐在药师的另一只手掌中。
冬凌沉默。
他能感受到,药师是真心担忧他们被巡猎的箭矢锁定,才决定带着他们一同离去。
这并非不可能,因为此刻,属于“巡猎”的命途之力已在星海中激荡,那位星神的杀意正以恐怖的速度逼近。
但……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冬凌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举动是否会触怒神明——这已不仅是僭越,甚至近乎亵渎,但他必须一试。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巡猎星神出手干预,而若成功,或许,丰饶民的祸患,将就此终结。
他深吸一口气,在药师的掌心站直身躯,右手抚胸,行了一个庄重的骑士礼。
“伟大的丰饶之主,您的慈悲如星河浩瀚,滋养万物,泽被苍生。”
“然而——”冬凌抬眸,直视神明金色的双眼,“对恶者的纵容,便是对善者的伤害。”
“那些心怀恶意之人,以您的恩赐为刃,屠戮无辜,践踏生命——这岂非违背了您‘利他’的至高准则?”
“我愿以纯美之力,为您隔绝恶念,守护您的恩泽不被玷污。”
“我斗胆恳请您降下神谕:凡持恶行凶者,丰饶之力将渐次远离,直至其悔悟向善,重归您的怀抱。”
“愿您的光辉永照善者,愿慈悲与纯美,共护星河安宁。”
宇宙中一片死寂的安静。
所有听闻此言者,皆震撼无言,就算是仗着药师脾气好的非常嚣张的倏忽也错愕地盯着冬凌,怀疑对方脑子有疾。
连刚刚抵达的巡猎星神,拉弓的手指亦为之一顿。
——以凡人之躯,向神明谏言?
更惊人的是,他口中的“隔绝恶念”,本质上,竟是在试图……
—— 为神明【立规】!
‘不愧是冬凌哥!’
赶到现场的,聆听到冬凌发言的人中,是应星最先反应过来。
这位素来叛逆骄傲的天才最先明白过来冬凌的意思,他想要为之喝彩,刚要开口,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不止是他——景元、丹枫、镜流,白珩,皆被一股浩瀚的威压禁锢。
半人马形态的星神静立虚空,箭矢仍搭在弦上,却未射出。
祂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个胆大包天的人类身上。
现在祂想看看,药师的回答。
冬凌说出这番话时,已做好了承受药师怒气的准备。
——即便是再仁慈的神明,听到凡人妄图干涉自己的意志,也该动怒了吧?
然而,药师只是静静注视着他,金色的眼眸中流淌着亘古的温柔。
随后,这位神明抬起手,轻轻抚过他的发顶,如同抚摸一株倔强生长的幼苗。
“汝之所言,吾已知晓。”
祂的声音如春风化雨,却让冬凌浑身一震。
“然,能动摇神明的,唯有神明;能干涉命途的,唯有同等的存在。”
“你已踏出那一步——但还不够。”
“待你行至道路尽头,再来呼唤吾名。”
“那时,吾将应你所求,扭转这悲剧的源头。”
冬凌怔住了。
踏出那一步是哪一步?道路的尽头又在哪里?
他尚未理清思绪,药师的声音再度响起:
“无私利他,本就是吾所行之路。”
“星神无法违背自身命途,而吾——亦不愿违背。”
“除非……”
神明微微停顿,唇角泛起一丝近乎期待的笑意。
“【奇迹】降临。”
这两个字如惊雷般在冬凌脑海中炸响。
刹那间,无数记忆碎片翻涌而上——那些在绝境中幸存的不合理,那些本该消亡却逆转的瞬间,那些被旁人称作“幸运”的、违背常理的生机……
原来,从来都不是巧合。
他恍惚间看到一条朦胧的道路,蜿蜒通向星空深处,那是一条无人走过的命途,却早已在他每一次绝处逢生时,悄然铺就。
——他本就是奇迹的化身。
从悲剧中挣扎存活,不是侥幸,不是诅咒,而是……
“在不可能中,创造了可能。”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他追求的不正是那一丝的可能性的奇迹吗?
冬凌喃喃自语,指尖不自觉地颤抖。
药师的指尖仍停留在冬凌的发间,温暖如朝阳。
祂抬眸,目光穿过浩瀚星海,与远方那支蓄势待发的巡猎箭矢遥遥相对。
——岚的杀意依旧凛冽如寒冬。
可药师却只是微微一笑,颔首致意。
这位慈悲的星神从未想过与巡猎为敌。
若有可能,祂甚至希望能与那位执弓的神明促膝长谈——可惜,对方从来不愿倾听,也拒绝理解。
但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药师的眼中泛起一丝欣慰。
——至少这一次,岚没有毫不犹豫地射出一箭。
或许,改变的契机已经悄然降临?
祂愉快地想着,六条手臂优雅地舒展。
幸好自己手臂够多——一只用来禁锢倏忽,余下的还能继续揉揉冬凌的小脑袋。
啊,还是这个孩子最合心意。
乖巧,聪慧,又充满无限可能。
想到这里,药师本就偏颇的心更加倾斜了。
祂略一思索,托住倏忽的那只手轻轻一捏——
唰!
刚刚赐予倏忽的丰饶之力,如退潮般被收回。
似乎觉得还不够,药师又沉吟片刻,指尖微勾——
嗡!
额外的力量从倏忽体内被抽离,这位向来嚣张的令使顿时萎靡了几分,身上的树叶从原本金灿灿的亮堂,变成了干瘪的枯黄。
没办法,即便是博爱众生的丰饶星神,也无法保证对每个孩子的爱都完全均等啊!
药师温柔地注视着冬凌,眼中写满怜惜:
(倏忽啊,你只是失去了一点力量……)
(可冬凌小可爱,他心里难受了啊!)
倏忽:???
——这一刻,一直以来仗着和药师交情而横行霸道的他,忽然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失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