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向南说完这句话以后，便将视线转移到病房的门口。
而一旁的狄恨雁眼眶泛红，雾气弥漫，眼泪在她眼里持续打转。
狄恨雁不敢回头看，甚至她连动弹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保持呼吸对现在的她而言，已然算是极限。
从进入这扇门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流露出这种情绪。
这种像“人”的情绪。
甚至，对于已经活了二十多年的狄恨雁来说，这种情绪发生的次数一双手便能数得过来。
因为，她知道，路向南所指的“她的心结”是什么含义。
在狄恨雁的前半生里，她做过许多事。
她捂住过在襁褓中刚出生婴儿的口鼻，看着他活生生断气。
她推下过为人类科研进步鞠躬尽瘁，退休院士的轮椅，真切地嗅到空气里传来对方滚下楼梯后死相惨烈的血腥味。
她手刃过一直期盼有自己孩子，吃了无数备孕药物，戍边军人快要临盆的爱妻，听到她连连求饶“朝我的咽喉划，别碰我的孩子”。
亲手将其送上一尸两命的结局，狄恨雁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她从来没有心慈手软过。
就像大部分的人都会说她的父亲是个不错的人。
嗯，狄奇胜作为父亲，确实没短过狄恨雁吃，也没有苛待或者虐待过她。
甚至为了更好照顾她，请过一个又一个保姆和家庭教师照顾狄恨雁生活起居。
狄恨雁的童年生活，与大部分缺少一方关爱的单亲家庭差不多，甚至物质生活要更富足一些。
但仅凭她讨厌“狄恨雁”这个名字。
那她那死鬼爹就该被她搞死。
这是狄恨雁与生俱来的天赋。
她这人，天生就是世俗观念里的坏种。
天生她就喜欢算计人心，踹无辜的人坠落深渊，享受手刃同类带来的生理性紧张和病态的兴奋感。
但上帝在塑造人类的时候，或许有点恶趣味，总是喜欢给人类设计软肋。
其他人可能有很多条，狄恨雁只有一条。
那就是她的母亲，她只见过数次面的母亲。
她长什么样子…
狄恨雁都快忘了…
她这样过目不忘的人，都快记不住了…
或许也是狄恨雁的大脑启动了保护机制，不想让她记得她母亲每次看到她那种恶心的眼神。
没错，是恶心。
*
怎么会有母亲会感觉自己的孩子恶心呢？
这件事情的原因要从很久之前说起了。
既然狄恨雁和路向南是同一个大院长大的。
那意味着狄恨雁的家境也不差。
其实，以前狄家要比路家更强盛，也更红，更专。
路家是从路向南的爷爷路怀民开始发家的。
大家一听到开国元帅，肯定会觉得位高权重。
但在狄家眼里，路怀民不过是一个赶上趟儿的乡巴佬罢了。
读了几年书，认识几个字，实则没有一点文化涵养，最多就是擅长点打仗和冲锋的功夫。
本质依旧是粗鲁的兵痞子。
他们狄家可是从晚清起便投入实业救国，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为抗战捐款无数。
兴办学校，资助学者，交往结识的皆是各界精英。
他们才是真正拯救国家根基的世家子弟。
岂是路怀民这种粗鄙之人能相提并论的？
所以，哪怕狄奇胜的才识有限，品性也称不上优良。
他也能够进入多少普通人历尽千辛才能进入的国家机密实验室。
只因为他是狄家人。
也正因为狄奇胜起点高，习惯了被人吹捧，所以他自视甚高，不能够接受半点挫折。
就连他的婚姻，也是由他又争又抢得来的。
在开国初期，百废待兴之时，曹白雁在那片充满朝气的土壤里宛如一颗闪耀的星星。
当时贫农才算家庭成分好，所以，曹白雁的成分算是顶顶好的。
即便当时条件艰苦，但她依旧通过日夜苦读，凭借才智在文坛崭露头角。
她以笔为剑，针砭时弊，为建设新华国摇旗呐喊。
按理来说，在当时热烈宣传“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氛围之下，曹白雁本可以完成自己的理想。
可是，她遇到了“世家才子”狄奇胜。
曹白雁的所有优势，才识、美貌、名气……
全部变成狄奇胜认为她可以作为贤妻良母的标准，变成可以配得上当他们狄家媳妇的条件。
嗯，狄奇胜能看得上她，在当时大家的眼里，算是她八百年才修得的福气。
绯闻轶事具备天然的传播力。
在狄家有意地幕后操纵下，原本因学识才情受人敬仰的曹白雁瞬间被贴上“攀上高枝”的标签。
大家再也不记得她的诗，不记得她的文章，只记得狄奇胜对她的疯狂追求，只记得她令人羡慕的“好命”。
嗯，曹白雁那些年挑灯夜读的书，那些年为了求学，凌晨便起床冷水洗脸，咬牙爬过蜿蜒曲折的山路，她努力了的那么多年。
终于汇聚为可以成为别人“妻子”的条件。
更可笑的是，当时曹白雁是有约定能成为革命友谊的对象的。
所以，这件事几经传播，曹白雁逐渐沦为被人指着骂的“破鞋”。
随着家人被牵连，对象无故被调走，曹白雁在泥潭里挣扎的心逐渐冰冷。
最后，她只能认命，嫁给狄奇胜。
大家总说“烈女怕缠郎”。
众人猜想曹白雁只不过是嘴上说着不想要，肯定婚后在狄奇胜的“热情呵护”和狄家的富贵迷人眼之下，会喜欢这种当阔太太的生活。
嗯，曹白雁“喜欢”得不得了。
在狄家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她来说，如置身炼狱。
每一次看到狄奇胜那张脸，似乎都在提醒着她屈于强权的懦弱与无能。
狄奇胜在婚前尚能够维持“哎呀，女人嘛，喜欢端着”强装的体面。
在婚后，曹白雁再端着，那就是给脸不要脸。
威逼利诱，再不听话就是拳打脚踢。
所以，两人三观、品性、理想追求完全不能调和情况下，不出意外地活成了一对怨偶。
故事的爆发点在于曹白雁被查出怀孕。
那是一场充满暴力的意外，曹白雁不愿回想，她只想打掉这个孩子。
在狄家万般的阻拦下，她尝试过所有能尝试的办法，依旧无果。
她想，这应该是个很顽强的孩子。
比她要顽强。
如此，那便更不该来到这世上。
直到，狄奇胜告诉曹白雁，只要生下这个孩子，她就能重获自由。
自由？
她多久没听到这个词了？
可是，曹白雁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