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处一口慈竹大蒸笼冒出滚滚白烟,面食的香甜气息飘了老远,这方弟子们纷纷给两位长辈奉茶。
余槿昔蹲身椅侧,脸挨在竹椅边,双手轻轻扒拉着扶手,一双小鹿眼亮晶晶,仰面盯着柳如玉时,满目都是敬重之意。
面对师长,她歪头笑嘻嘻道:“师尊与师伯要来,怎么也不提前告知弟子们!”
被奉为座上宾的二位,掌门偏头问着柳越近况,偶尔与另外几位弟子闲谈几句。
柳如玉则耐心回答座下三弟子一连串问题,让若熙注意不要太过操劳,并努力尝试与江秋雨沟通。
一直默默留意着身边人言谈的某位大师兄有些惊诧的发现,柳如玉好像隐隐有意亲近江秋雨。
不过转念一想,确也说的通。
雅慈神女是鸢娘子认下的义妹,鸢娘子是柳如玉的结发妻子。
这么算的话,江秋雨其实是柳如玉的外甥。
当然,要除开流萤真人与妖君一言不合的你追我打,互看两厌不提。
曾经的小少年褪去婴儿肥,轮廓逐渐分明,身量自然也拔高不少。
十五六的年纪,已经能与师兄齐平。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被柳越养在身边的缘故。
江秋雨待人接物方面渐渐多了几分柳越的影子,相较于寡言少语的幼时,如今话也多了不少。
这一副师慈徒孝的场景一直持续到月团新鲜出笼,蒸笼功成身退。
今夜正是中秋佳节,也是柳越的生辰日,与往年生辰不同,今日也是他及冠之日。
是的,没错,关于与柳如絮的农历生辰挤在了同一日这件事,当事人柳越已经波澜不惊。
但对于已经活过一辈子的异世客来说,灵修族群二十岁‘淬魂’,寓意其实与此间修真界的‘加冠’类似。
上辈子是淬魂取字,这辈子是及冠取字。
可他这辈子的亲长早已赐字。
上辈子没等到,这辈子一来就有。
寿星本人没想过什么大办,就想着邀请师弟师妹们小聚一通即可。
江秋雨不知从哪端着来一个空盘,一个一个走去人前。
来人各自做了月团,馅料儿不同,形状各异,但都纷纷挑选出最好的,往盘中一放,就是一声伴随而来的祝愿。
“大师兄,小师妹祝你且喜且乐度今朝,岁岁年年皆欢颜!”眉开眼笑地面向柳越说着,放下一朵金灿灿的花形月团。
接着,是一个宫殿匿云间的圆形月团,放在花形旁边,粗略有围圈之势。
若熙颔首:
“日久逢春,顺颂时宜。”
陆止抢先林漠一步放下,在林漠的无语凝噎中挑眉一笑:
“柳师兄!哥们儿就愿你岁岁一如春朝色,相逢总不改玉颜。”
……
端盘走到掌门面前,还差一个空位,月团就能围成一个圈。
顾谳之不假思索,正待要放,又被一旁的弟子们争先恐后地特意提醒着:
“掌门师伯!给您留的是最中心的位置!”
江秋雨对着圆圈中央一点下颔,也道:“师伯,这里。”
掌门一怔,扭头看看围挤在一处的弟子们,少焉,舒眉展笑着回首,依言放在中心,也送了祝福语。
于是,包括掌门顾谳之的手作,八个月团摆盘装好,最后由江秋雨双手呈送到柳越眼前。
柳越应过声声祝愿,平视面前的小师弟,将对方手中的月团们接过来时,前倾上身,靠近江秋雨,浅笑低语:
“今夜记得过来,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情。”
“还有……”柳越撤身站直,放了些声量,敛着眉瞧江秋雨,温声中略带责备,“到你这就没话了?”
对着自己养的,摆点师兄架子怎么了。
江秋雨定定看了他片刻,在相视中放轻声音,字句清晰:
“云开将雾散,昔非昨,昔非今,今时晴阳满,岁岁也如今。”
柳越还没如何,独站一方的柳如玉倒是在怔愣须臾后,又多瞧了江秋雨两眼。
流萤真人心中宽慰。
就该是如此。
多年前的那个晚夜,那片雨雾,走不出来的,独他柳润一人就够了。
柳如玉安静注视被人群团团簇拥的柳越,垂下眼睑,心念着:
越儿,不要困住自己。
自知动手能力着实不行,柳如玉没有加入月团大队,但他早有旁的准备。
从袖中摸出储物香囊,几步过去,将它放至柳越手心,轻轻拍了拍,眼里满是殷殷关切。
“好好解。”柳如玉嘱咐道。
柳越:“……?”解?解什么?
弄得他这下子想不好奇都难。
覆手一探,神色顿时一僵,柳越迟疑着微微凝眉,说话都有些发苦:
“师、师尊……您确定?”
柳如玉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心中奇怪:这有什么不能确定的?
九十九道禁制而已,全解开了,里面的东西就是彩头。解不开,能解到哪里就是哪里,日后遇见类似的禁制也会更好对付。
柳越提了提僵硬的唇角。低声言谢。
什么宝贝!还不给人看!?
一旁吃瓜的师弟师妹们表情各异。
当时不觉,后来回想……原来这一日,也曾是团圆。
桂下当歌,举杯佳愿,月霜留影,这日未闯纷扰,也未曾分道扬镳。
好友在眼前,羁绊在身边,无人入黄泉。
师弟师妹们前后告别,掌门也给师徒二人留下空间先行离去,江秋雨替他们关好门,气息渐远。
“那孩子很聪明,可不可以入耳,他断得清楚。这或许也是——源自信任。”
制止柳越添茶的手,柳如玉眉目微敛,颇有些无奈道:
“越儿,你这茶水是好,但……”
今日可喝了不少。
柳越一愣,随即悄悄叹出口气。
这也着实是没办法,他实在不知道在这种场景下,以柳如絮的身份面对柳如玉,自己还能够做什么,说什么。
毕竟,柳越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
但柳如玉已经发话,他还是依言收了动作,放好茶壶。
“几年未见,越儿长高了不少,也……生分了不少。”
最后一次见面的记忆,还停留在堂下跪请那会儿。
那时柳如玉甚至以为,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开诚布公的交谈,他再也走不进这个孩子的心。
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绝言符纹刻入骨髓。越儿,你还疼吗?”
垂下眼,柳如玉不无自嘲的想。
这个随过去一起埋没的名字,如今,却也只能在无人时才唤。
人言可畏,偏见难改。
阳能成阴,指西道北,是非对错,全凭一张嘴。
摇摇头,柳越居然反过来安抚对方:
“回阿父,孩儿早就不疼了,您也别太记挂心间。”
柳如玉眸光一颤。
真是要怀疑自己魔怔了,他听见了什么呢?
还以为,他的孩子早已与他离心,这声“阿父”是下辈子都求不得的奢望。
一声轻笑,也不知是悲多喜少,还是喜多悲少。
“‘霄狸’很难信任族群以外的妖,更何况是人。越儿,想来你也是极喜欢他的。”
柳越面上带笑,心却疑道:
怎么总觉得柳如玉意有所指???
观他表情,柳如玉忽然奇道:“竟是尚未瞧透彻吗……”
什么瞧透彻???
瞧什么透彻???
还真是意有所指!!!
自知失言,柳如玉扶额,考虑起了以后。
他素来接受能力强,这缘线羁绊又太过深刻,自己真没必要特意出手棒打鸳鸯。
只盼的得偿所愿,结局圆满。
心结解开并非一朝一夕,一次的和谐相处也做不到刨出早已泥封好的血淋淋心脏。
今夜虽有太多意外,但大都属好事,已是好极。
就不过多奢求些什么了。
柳越早已与江秋雨互对过口诀,开启识海传音权限。
不知这小师弟跑去了哪里,跑开了多远。
按住眉尖那片,传音给江秋雨:“回家安寝。”
短短四字,言简意赅。
不多时,那少年郎披霜戴月推开门,手中犹握他的本命剑“见雪”。
竟是跑去练剑了?越大越卷!!!
大师兄哭笑不得,替他掐诀清洁术法,上上下下打量江秋雨一番,笑看着对方收了本命剑,回身关好门。
然后——然后就没了动作。
“不认吗?那可不行。”柳越起身走去,不满道。
威逼利诱连哄带骗才换来的好机会,回头就不认了,怎么对得起他下的那一番苦心思!
不行,这毛绒绒他今天势在必得!
柳越交叉双臂,隔着两步远的距离站住脚,静静注视江秋雨错开目光看着别处的样子。
也不知道这孩子是在想什么。
想到最后,江秋雨淡淡地抬眼看过来,提出两个要求。
一不能碰绒耳,二不能动银尾。
柳越只管忙不迭地去应,等真抱在怀里的时候,再怎么也会不小心触碰到。不过,既然答应了,努力克制一下还是没问题。
师弟不疑他。
体态矫健不失温柔,皮毛蓬松浮动银光,兽颅之上,一双湛蓝色的竖瞳在背光处也极明亮。
柳越看得欢喜,双目一亮,立马俯身下去,赶紧搂过来抱了个满怀。
霄狸的皮毛看起来就很蓬松柔软,手一放上去五指很快就能失去踪迹,就像是陷在一团棉花里。
很好,他很喜欢。
理智暂失地贴着毛绒绒享受了许久,也是脑中转瞬有了新的想法,才肯恋恋不舍地抬起埋在蓬松绒毛中的脸。
一转头,正正好对上兽颅上清清冷冷的湛蓝色竖瞳,在黝黑夜幕下,格外惊心动魄。
霄狸卧在火绒兽毯上,安安静静,不吵不闹,见柳越抬头,也只是偏过兽颅去碰了碰柳越的面颊。
柳越躺在浮动着细碎银光的后背绒毛里,脑袋比陷在羽毛枕头里还躺得舒服。
枕着脑袋偏去与竖瞳对视良久,柳越头也不回地一指床榻:“先上去。”
说完撑着手臂支起身,又打起商量。
“能幻小一些吗?大概……”回忆着柳素阿姐家中养的猫咪大小,柳越尝试着用两只手比了比,“这么大。”
从成年狼的体型到成年猫的体型,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低头看刚刚还能容下整个人当靠垫一样靠过去的毛绒绒陡然变成一只踩着四只爪爪仰头看来的一小只,柳越点头笑笑,心中估摸着这个体型可能就只能放个脑袋。
不过没关系,好消息是这样就能轻而易举地抱起来。
在抱起来之前,柳越先趁其不备,把毛绒绒掀成个四脚朝天,这一下子,粉嫩嫩的圆润爪垫看得清清楚楚。
懵过之后,贴着火绒兽毯的毛绒脑袋胡乱动了起来。
柳越半跪过去,俯视着霄狸小崽子挣扎着想要起身的动作。
在目测对方即将功成之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赶忙抓住在空中挥舞的两只前爪,制止了毛绒绒的翻身意图。
心情很好的上下晃了晃两只爪,又抓着两只爪爪互相碰了碰,柳越喃喃细语着:
“我不动绒耳与银尾,爪爪可以吗?梅花垫能碰吗?”
霄狸爪上的尖锐利爪毫不留情地探了出来,喉咙里也发出兽类压低嗓子后的威胁声。
碰吧,不怕疼就碰吧。
柳越笑颜不改,一招托腋悬空抱运用的炉火纯青,他十分大胆地把已经探出利爪的一只前爪按在了自己面颊上。
“幻回原形,随我抱随我搂随我碰,这是你自己答应的,江秋雨。”
柳越眸光灼灼,把缩回去的前爪又不由分说地按回了面颊。
“要么你今日就挠花我,要么梅花垫与绒耳二选一,我已经做出了让步,你总归也要守信的,对不对?”
最终是利爪收了回去。
柳越埋进毛绒绒里,吸霄狸吸得很开心,捏梅花垫也捏的很愉快。
直到实在撑不过,在安神异香中沉沉睡去,那只被欺负得乱七八糟的毛绒绒才终于有机会在柳越揽紧的怀里梳理毛发。
小霄狸慵懒地翻过身,绒耳在柳越的下颚一刮而过,矜贵的兽颅微扬,慢悠悠地伸爪碰了碰睡熟人的脸。
“师兄,我知晓自己的劣根是什么。”
少年的嗓音如溪如泉。
“所以,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江秋雨满目平静,似是承诺,“若哪天你想离开了,就走吧,不要再回来。”
“我不去抓你。”
“但……我也只能给你这一次机会。”
奈何柳越确是沉沉睡去,连小师弟第一次愿意唤他一句“师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