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每天陪着他们虚与委蛇,有哪怕一日是真正开心的吗?”
林泽枫二十二岁。
才刚与月下涧的合作友商交涉完回家,一进府邸大门就被等候多时的林漠拦住去路。
长公子睁眼注视林漠走出阴影,走入月光,他忽而反问着:“重要吗?”
林漠似乎觉得意料之内,也不再继续深入:“看你自己怎么想。”
林漠十七岁,这已经是他拜入羽剑宗的第四个年头。
在这四年里,他们的相见屈指可数。
林泽枫很自然问他:“今日怎么回来了?”
“取东西,马上走。”林漠言简意赅回道。
林泽枫垂下眼睑,淡淡一声“哦”。
他不欲留,林泽枫习以为常,继续往回走。
结果这次,林漠追了上来。
“顺便——再向你讨一枝梅花。”
毕竟是长大的地方,大致地形位置林漠都记得。
不需要长公子领路,也不需要等到回复,他自己就目标明确往人家院子里跑。
林泽枫脚步微微顿住。
有些无奈,但到底没有阻止。
如愿以偿地又折了一枝开得正好的白梅。
林泽枫知道他这下真要走,还在想着要不要送送他。
将梅枝收入储物香囊,林漠忽然又道:
“林泽枫,你还欠我一场‘言出必行’。”
林漠总要拉着林泽枫比试打赌。
即使多半输的是自己,也会为着一句“输家听赢家差遣”的好承诺而越挫越勇。
而这些,被他们归纳成了名为“言出必行”的暗语。
他久不愿回家,居然还愿意一直记挂着这个?
长公子默默想着,还真是……
一点儿能让自己吃亏的机会都不放过。
“让我好好想想。”林漠沉思起来。
月霜落满屋檐窗框,灯火又添了温暖橘光。
林漠背对光亮,感慨道:
“长公子日理万机,时间宝贵。既然如此,不如今夜就让我占些时间?”
世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公子即使在私下里也做不到轻易揭下假面。
林泽枫仍然是那副惯常的睥睨淡漠姿态。
长公子眸光淡如水:“你想怎么占用?”
林漠得了应允,神秘兮兮地抽出符箓,领着人道:“跟我走就行了。”
于是,刚到家不久的月下涧长公子又被林漠劫了出去。
东州最繁华的地段有家名为“醉霄居”的食肆。
林漠是这里的常客,硬拉着林泽枫点了一桌子菜。
上到什么黄焖鱼翅,开水白菜,冰糖血燕这些大菜,小到凉拌黄瓜,番茄鸡蛋这样的家常烟火菜……
林漠都点了不少,涵盖广泛。
知道长公子人多时放不下架子,林漠难得为了照顾他的情绪点单独的雅间。
结果这人在只有两人的情况下,面对自己也放不下他那贵公子做派。
林漠熟啊,气他一顿,斗斗嘴就好了。
再次如愿以偿地看见长公子完美假面出现裂隙,林漠及时收手。
刚好上来一个小巧青皮竹蒸笼,揭开盖,热气腾腾。
林漠把它放在靠近林泽枫的位置。
老食客林漠积极抬手推荐:
“你吃这个翡翠晶饺,这是它们家的招牌,独一份的口味,不比府里的味道差!”
长公子闭了闭眼,不打算追究刚刚的小插曲。
吃完饭,林漠又把人往虹桥上推,往高楼上拽。
虹桥上看成群河灯,观来往人流,窥探行人生活一角。
高楼上俯视万家灯火,看星星点点组合而成的热闹人间。
再一仰头,又是银河漫天,密星朗月。
最后,去往无人郊外。
临着河流,铺席靠树。
有月投下柔辉照明,还有萤火微光游逛在四周,看东西还算清楚。
林漠拿出陶罐,装着佳酿美酒,递给林泽枫。
河边的风送来微微冷意,正好饮醉时醒酒。
一开始,两人都没了话语,只有林漠一次又一次劝酒,碰杯。
几罐酒下肚,酒量再好也得飘。
“本来想带你去花楼,但知道你多半不从,所以就没自讨没趣。”
林漠面上慢慢爬上红晕,也不知道有几分迷醉,几分清醒。
“林泽枫,你小时候多有趣,生气总要背过身不让人看,还不让人碰,碰一下就能炸……”
林漠回忆起这些事情,憨笑着。
所以,他并不愿意看到林泽枫的如今。
“你现在怎么变的这么无聊?”
人人称道的完美长公子,族亲最看好的优秀继承人。
自小就被打上月下涧的烙印,被灌输了将近二十年“你不属于你自己”的思想。
长公子也蔓延着微红,酒消融了他的冷冽,俊朗轩昂的面容也被削弱了日常里的锋利性。
“林漠,我要是做不好这些事情,达不到族老的要求……”
“你就不能活成如今这副你尚且喜欢的模样。”
美酒混乱人的思绪,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卸下防备。
“当我在窗边温书,准备夫子即将讲授的课业时,很多次,都能看见你跑过去。”
追逐自由的风,眼中充斥着别样的神彩。
他是那么的张扬、洒脱。
家主府有两位公子,最合适的继承人却只需要一位,培养出来一位就够了。
每每遇见林漠课业结束蔫头耷脑的样子,察觉出他不得不与人交流时的厌恶反感……
林泽枫一直知道,他这位血缘兄弟不爱这些世家公子的必须遵循,也厌恶同谁虚与委蛇,言语周旋。
家主的位置不适合林漠。
继承人的重担强让他去挑,他可能会抓狂,会渐渐背弃真实的自我。
那样的话,就没有人会再次带着那般的光彩,那般洒脱自由地再从林泽枫的院门口跑过去了。
林漠不知道何时凑了过来,听完后傻呵呵的:“想听你说一句真心话真难。”
“林泽枫。”
林漠声音低低的,他接连唤着:“哥,阿兄,长兄……”
林泽枫怔住了,醉意悉数退去,意识瞬间清明。他坐起身,偏头错开林漠的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忽地被低落覆盖。
同一时间。
家中人聚在一起吃晚饭,林泽依的阿父落座主位,右侧是白阿娘,左侧是阿娘。
白阿娘的身边坐着二哥,长兄与自己则坐在阿娘身侧。
其乐融融,言笑晏晏。
好像大家已经敞开过话也交过了心,现在没有隔阂,没有裂隙。
本来是值得高兴的才对。
高墙之上有牌匾居中悬挂,林泽依安静仰头,对着“镜花水月”这几个字出了神。
这仿佛就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指引,想引导她找出真相。
对啊。
林泽依幡然醒悟,苦笑连连:“家中人何时这般真心无隔阂过了?”
扶着临河树干摇晃着起身的林泽枫静静看着“林漠”,好像在自问:
“林漠何时愿意称呼我一声‘阿兄’了?”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
林泽枫\/林泽依:“虚妄一场。”
语落,四周的一切色彩都淡了。
假象崩毁,虚无远去。
而他们身后,各自开出一道新的裂隙。
林泽枫注视“林漠”消失,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又恢复了月下涧长公子睥睨一切,波澜不惊的模样。
头也不回的踏入裂隙,离开了。
林泽依趁着假象完全消散前,小心翼翼来到“白氏”身边。
告诉她:“白阿娘,依依很高兴能再次见到您,很幸运能再次被您教授药理。”
“依依很想您,以后也会一直想您。”
阿娘喜欢她笑,白阿娘也喜欢。
所以,她笑着与白氏挥手告别,也步入了裂隙。
高台花桌,柳如玉垂着眼睫,无意识唤出一声“絮儿”。
身边无人应。
他转过头,见柳越紧闭着眼,似乎在假寐休憩。
柳如玉没来由地皱了眉头,探手一查,微微睁大眼,睫羽微颤。
……神魂不在躯壳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