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压抑闷哼,人也跟着歪斜不稳,居然还差点自江秋雨肩头滑落下去。
好在江秋雨及时拉住了他。
这样的异样着实太过明显。
江秋雨起身,让出位置,扶着柳越坐下。
视线略微下移,他看清楚了柳越颈边的陌生纹路——那东西在白皙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漆黑的符文闪烁着令人不安的光芒。
但柳越住口不久,那东西就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了个干净,直到再次变回一片莹白干净的肌肤。
作为姐姐们讨喜的熊猫崽,柳越自小就受尽万般宠爱。
他唯二吃过的苦就是生病时吃过的药与接种疫苗时打过的针。
一个苦的是味蕾,一个痛的是皮肉。
但一碗药后他的手边总缺不了阿姐提前准备好的桂花蜜糖,疫苗接种痛也只痛那么一瞬。
这还是他顺风顺水,健康安乐的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这种钻心的刺痛。
姿态各异的百花们总是在他身边环绕着,指引着,照料着……
潜意识里,柳越也会习惯成自然地放任自己去依赖一下身边人。
身上的咒文消失了,剜心刺骨的刀子却还在心间作祟,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停下来。
血色褪去,皮肤惨白一片,耳中嗡嗡作响,身躯微微蜷缩起来。
他觉得疼,觉得难受,想抓住些什么。
睫羽颤了又颤,他挣扎着抬眼看向江秋雨。
雨幕里的古铜铃晃出一声如泣呜咽:
“秋雨……”
面对姐姐们,柳越有时会特意摆出一副可怜惜惜的模样,他知道借此能向心软的姑娘们讨得好处。
想偷偷出去玩,不喜欢某一门课程要换课,突然有了想吃的东西……
姐姐们对待柳越的这些个小请求,在不过分溺爱且要求合理的前提下,向来是有求必应。
微微蹙起眉,眨眼间带出几分恳求,语气也流露出真挚的意味:
“能不能让我抱抱你?”
江秋雨的天生暗香有安神的基础作用,虽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刺痛没有多大效用,但也聊胜于无。
高处垂首的少年眉眼间分辨不出什么情绪,他怔在原地,手还扶着柳越。
这副隐忍着,哀求着的模样看着看着——好陌生,但是……
天地空寂下来,万物消匿形体,独余瞳中清影,跨越岁河往昔,带着炙阳暖意。
叠合一声“秋雨”。
春融寒潭,雪化清流,映照着岸边桃花,长睫开合,就兀的多了几分柔情。
半晌,一股浅淡的玉桂气息将柳越完完全全包裹,他被清冽却并不如何冷的新雪拥入怀中。
“怎么还忘了自己的绝言咒呢?”江秋雨似乎在低低叹着。
玉桂的浅香渐次浓郁起来。
原本尖锐的心间刺痛,那几把如同被狠狠插入心脏的利刃正被一点一点抽离。
安神除杂是霄狸异香最基础的功用,不是唯一。
它还能削痛剥感。
因他主动拥住柳越,这就是一种应允,柳越得了允许,心安理得的把他揽得好紧。
“这样有冒犯到你吗?”
“没有。”
柳越抱得更心安理得了。
在柳越看不见的视角里,江秋雨若有所思,少顷,慢慢漾开一抹浅笑。
若星月辉映,满室生光。
那种柳越固执的认为不该属于江秋雨的死寂之感彻底散了。
明朗如阳,沉静若水,凡此种种,只要师兄喜欢,他都可以做到。
在侍女的引领下第一次面见国师时,那位传言活了上千年的男子当时笑看着他。
【您是一张最纯粹不过的白纸,少君。】
这是国师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作为每一位妖族少君共称的“西席”,每一代妖君的辅臣。在妖国,这位男子的地位尊贵且无法撼动。
国师有着一张极好的皮相。
敛时清气浩然,秀雅天然风韵,反之,如丝媚眼若醉,似笑非笑蚀骨。
不止面容气质杂糅着两个极端,他心中的晨昏界线也交融相生,根本没有定准。
——难以把控。
这是幼年江秋雨对国师的定义。
【我很期待在这张纸上留下些痕迹。若我将您教导着成长,您能有几分似我?您会不会成为下一个……】
说到这,国师敛眉,颇有几分怜惜地注视着妖国的小少君,他深深叹惋。
【可惜……我不需要继承人。】
【但妖国需要。】
“啊嚏——”
陆止揉揉鼻尖,眉头一拧。
来不及多想,他又操控着飞剑去为林泽枫打掩护,陆小二则护卫在他身边。
瘴气迷梦,君府大宅。
一地的人,满院横七竖八的男女老少,身体都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扭曲着。
浆汁满地,还混着碎块与碎末儿。
那些血线就是自他们身上逸散而出,丝缕飘荡,缓缓升空。
林泽依忍住恶心,闭了闭眼,将注意力转移给已经快要编成的巨网。
脚下一个不注意,提到一个侧躺着的尸首,直将他踢翻了面,成了仰面朝天。
破碎的半边脸血肉模糊,满口的森森白齿洇上紫红血迹,肉身上也留下了一大片细小的啃咬痕迹。
明明已经成了如此惨状,这具尸首的主人生前该是遭遇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才对。
林泽依却注意到——他居然在笑!
还是那种癫狂的、满是欲念的狞笑贪笑。
酸水泛上喉口,脸色白了又白,但林泽依还是极力忍耐着,又走近观察起别的尸身。
一样的笑,不过笑容的含义不一样。
有的人脸上的笑容是满足,是释然,是安宁……
而在这部分人身上,几乎看不见什么啃咬的痕迹。
里间的女子笑声不知何时停了。
一声轰响传来,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摔落了地,接着就是细若蚊吟的轻唤儿。
听不清楚。
指间夹好符纸,脑中回忆玄阵符文与点位,林泽依放慢脚步。
猫儿一样,无声无息。
“该死,该死,都该死!”
“花言巧语,负心薄幸,滥杀嗜血,令人作呕!”
里间又传出来笑音,但它低了下来,也哑了下来,句句泣血似的,谱成一段哀歌。
“对了,对了……还有你,小杂种,恶臭的血脉,天生的错误,你也不该活!”
背身贴着门侧,林泽依小心收着衣角,紧紧攥着符箓,缓慢而轻地往里看去。
一位满头玛瑙琥珀的女子,穿着一身结合异域与中原风韵的华服。
她背对着林泽依,错落有致的精致发辫极富光泽,乌黑发亮。
原本放于正前方的右手缓缓高举,被五指死死掐住的孩子仍然在不停的痛苦挣扎着。
女子衣摆滑落露出的手腕上,是一圈极其逼真的银制小蛇,还吐着信子。
小银蛇本来四处乱转着没有瞳仁的琥珀眼珠,不知看到了什么,忽地就停了下来,蛇头朝着林泽依的方向。
瞳孔猛的一缩,林泽依瞬间回身,努力控制着自己渐渐急促起来的混乱呼吸,收敛起自己的气息。
明明没有瞳仁,刚刚有一瞬间,林泽依却还是觉得自己已经与那银制小蛇对上了视线。
蟒蛇紧盯猎物时的危险气息追寻而来。
“什么?你是说——刚刚不小心闯进来一个小丫头?”
四周变得更加压抑,也更加沉闷起来了。
林泽依手中的符箓攥的更紧了。
又是一声重物撞破什么的声响,然后就是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般的咳。
尚且稚嫩的嗓音绝望又带着哀求,带着弱小害怕的哭腔。
他呜咽着唤出一声:
“阿娘。”
女子走向门口的脚步顿住了,她微微侧身回望,满脸嘲讽,带着怨气。
一片不透光的黑暗之中,泛光的紫眸显得魅惑而又神秘。
“闭嘴。”她忽而柔声,“小杂种。”
短短三个字,扎入血肉里,居然比被摔被掐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