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有宽袍兜帽向着琉璃玉色的大地裂口而去。
这些璨星流液与修士们厮杀正酣,对这些银纹兜帽却熟视无睹,任由他们在似雾云液中往来穿梭。
那一群群兜帽人里总有人要侧首,甚至驻足看来,似凄似哀的唤出一声“族长”。
族长与他们挥手,让他们抓紧时间走。
“已经有纯灵血以自我为祭修补裂隙,寒池最底的‘门’快关了。”
说着,祈拢着袖子,挑眉转眼,对着自己身边的兜帽女子奇道:
“别怪我没提醒你,楚丫头,回到灵界的机会可就这一次,当真不跟着去?”
“我生于此间,长于此界,对故土的一切都不得而知……”楚弦凝目送着族人淡淡回道,“我对灵界没有依恋。”
“可我们并不适应这里,若不返归灵界,最多几百年,你便也会消散。”
—— 就像这些年所有逐渐透明消散的族亲一样。
外来的族群无法长久停留于此,他们需要的灵息只有故土才能够提供。
“族长,我们随灵树树种来此,已经见证了修真界数次沧海桑田。若不是危及性命,又有谁愿意真就如此绝裾而去?”
她若不说这话,祈可能还会猜测对方要留下来可能仅仅是因为对故土的陌生而产生了惶恐。
修真界沧海又桑田,灵界自然也会在岁海奔流中日新月异。
曾经或许尚且熟悉的一切,如今却彻底转化成为未知。
在这样的前提下,惊慌轻易就能被催生而出。
若楚弦凝真的因此而不愿踏回故土,祈也不会特意去笑她、怪她。
但现在,联想近月种种,他有了一个新的猜测,甚至忍不住因为这个推测而笑出了声。
楚弦凝疑惑着看向他。
“你把自己的心留在了这里,留在了那位五师姐身上。”祈揶揄道,“那你确实走不掉。”
语落,祈注意到,兜帽女子的身子果然在转瞬间僵直。
楚弦凝眸光闪烁着回首,去看最后一位走入寒池的族亲身影。
“天天都说那萧落霞如何如何扰人,同我抱怨她到底有多烦……”
“烦着烦着,还不是成为了牵住你的线,锁住你的笼。”
兜帽下的美人面生出几分恼怒,握紧放在胸前的手,她嫌弃道:
“我明明很讨厌她,作为一名女子,她怎么就有那般厚的脸皮。”
身边仅剩于此界的族人似乎并不意外于她的这番反应,但仍然顺着话问她:
“那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他们的寿命很长,短则近千年,长则几千年,但是这方世界的人族命短,即便是修士也难以多活个几百年。
楚弦凝微微出神,轻声道:
“她的寿数也不过几百年……”
等丹枢阁的五师姐寿终正寝,她也差不多到了该消散的时候。
留下来陪陪那人也不是不行。
“因为长寿,我们族群的族民便天生长情,这方世界的人族却不然,短短百年,人心或许就能变个好几轮。”
说完又叹了气。
接着,祈摆摆手,有些无奈地笑着道:
“罢了罢了,楚丫头,你能留下来陪陪我这孤寡老人,我其实还是挺开心的。”
短短百年,人心易变。
但那个曾经倔强地拉着祈的衣袖,说要带他离开花宴楼的小女娃娃,时至今日却仍旧没有放弃寻找他。
明明都已经过了好几百年了……
这娃娃还真是从小倔到大。
曾经师弟还做不到自己压制天咒的时候,柳越每每都能在天咒制造给江秋雨的幻境中看见那位最为高贵绝代的雅慈神女。
如今,脱离了天咒幻境,他居然又在浓雾中目睹这位神女款步走出,亭亭玉立在眼前。
但他并不惊讶。
知道纯灵血脉献祭能缝补寒池的壁垒缝隙后,他就清楚了兰蕙神女的不知所踪到底是去了哪里。
他小师弟的阿父是妖族的妖君,妖君为护自己的族群,战死在了瑞雪覆妖一役。
兰蕙神女是江秋雨的娘亲,也是神女玉点化的神女,这位第六代的雅慈神女为了护佑整个修真界,以自我献祭寒池。
江秋雨的双亲早已亡故。
这位神女一双含光凤眸清冷高贵,流韵万千。
虽也轻易能夺魂摄魄,但常人仅看一眼,便会不由自主地垂首,莫名不敢与之相视。
神女玉最高的代行者,是无人敢靠近沾染的高天白雪,也是世无其二的镀金霞云。
她是一众神女之最,无论是气韵,还是音容。
或许,也的确只有这样一位母亲,才能孕育出江秋雨这般的子嗣。
呼吸不由自主地滞了片刻,心跳也静了须臾,柳越后知后觉地停步,恭敬作礼。
看清了脸,兰蕙便没有犹疑,很自然地称他柳小友。
流转幽静覆雪的一双清冷凤眸,视线落在柳越右手腕间时,即便是兰蕙,也不由得微怔。
压了长睫,兰蕙最终展颜露笑,感慨着:
“这些年……吾儿必定少不了你的关照,柳小友,兰蕙感激不尽。”
给柳越吓了一大跳,慌得一个劲儿说“您言重了”。
他哪儿能受的起这位神女的一句“感激不尽”!
拥有纯灵神脉的人天生让人信服,惹人亲近,也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渐渐放下紧张与防备。
语毕,兰蕙侧身,让出了前行的路径。
“小友身上笼着庇佑神光,似乎是许多女子留给你的祝愿。”她如此解释着,“此间特殊,想来你再前行一段路,就能遇见她们。”
庇佑神光?女子祝愿?
柳越压下思绪与雅慈神女简单辞别,眼见着浓雾再次渐渐吞没了亭亭玉立的高贵女子。
最后一幕,是兰蕙笑颜亲切,对他颔首。
柳越继续向着浓雾深处而去。
不知走了多久,紫瀑流倾而下,紫雨纷落于脚下瞬成的水面,点起碧绿波光。
在生灵界没有等到的归家亡人,接住一朵温柔神秘的紫,回身看来时,音容笑貌如旧。
“阿弟,有没有想姐姐?”
活了两辈子,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他早已能够独身承受所有风雨。
曾经柳越是家中姐姐们唯一的弟弟,因为天生讨喜,自小便受尽族亲姐姐们的宠爱照顾。
后来柳越是羽剑宗的首徒大师兄,他开始全心全意地去照顾师弟,关照每一位同门的师弟师妹与仙门中萍水相逢的小辈,广受赞誉与尊重。
再后来,他成为了羽剑宗的玄泽长老,越发沉稳,越发可靠,也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诚心景仰。
他明明已经学会了独自面对所有,学会了完美藏匿心绪,也早已能做到时时沉静如水。
可那一声阿弟,还是让他忽然生出一股浓烈的委屈,并且如烈酒遇火,越烧越烈。
你不在的日子里,我绊了很多次跤,摔了很多次跟头,接受风吹,面对雨淋。
我有些时候也会害怕,也会彷徨,可我知道我不能,我已经没有了露怯的资格。
没有人还会像你一般庇护我。
稳重的人失去分寸,不再从容自若。
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拔腿奔去,就好像置身于无边黑夜的人遇见温柔天光,被冻许久的人看见了明亮温暖的火。
他是别人的春日暖阳,他是别人的和煦春风。
可他也会贪恋火的温度,渴望再次拥住天光。
柳越跑去将柳锦紧紧拥住,像个孩子一样,没有再抑制自己的哭声,没有再故作坚强。
阿姐任他死死抱着,不疾不徐地拍拍他的背,轻柔的揉揉他的头。
“看来这些年是真的委屈我阿弟了。”
柳越一顿,哭的更大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