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天还未完全透亮,监室里便有了动静。众人从睡梦中陆续醒来,眼神里带着些许疲惫却又满含期待,因为放风的时间快要到了。这关押在狭窄、封闭又阴暗森冷监室里的日子,每一天都像是被禁锢在牢笼中的困兽,而放风,成了大家每天早上和下午唯一的热切盼头,那是能短暂感受外界自由空气的时刻。
周猫儿和许凡兵、于真华、李立强几个人已经形成了习惯,放风前会轮流趴在监室铁门上。他们把脸紧紧贴近门上的方孔,眼睛努力向外张望,不放过任何一丝外面的景象;有时又把耳朵贴上去,仔细聆听,试图从细微的声响中获取外面的动静,判断干事带着自由犯是不是从二号监室那边一路开门过来了。其他人也在监室里或坐或站,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物,一边时不时地看向铁门,等待它被“嚯——咚”一声打开。
放风后,监室里暂时安静了许多。侯本福待众人都出去后,他趁去解小手的时候走向正在铺位上躺着实施苦肉计的梁真贵。压低声音说:“今天我给你算一卦。”梁真贵原本无神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露出天真的笑。在这压抑的监室里,难得有人和他说笑,成天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铺板上 ,何况跟他说笑的人还是侯本福,这让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他就那么一直天真地笑着,满心期待侯本福接着就给他“算卦”,可是侯本福却并没有立即接着说什么,而是也“呵呵”地笑着,眼睛里透着神秘。梁真贵突然之间意识到侯本福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对自己说,因为昨天何指导员和淳所长才叫侯本福出去谈话了。他立马收起天真的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那你给我算一卦嘛,你说,我听!”说完,就把头小心翼翼地向侯本福挪了挪,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让耳朵更好地靠近侯本福的嘴。
“可能今天或者明天你要自由啦!”侯本福的声音里充满喜悦和祝福,那声音虽然不大,但在这静谧的监室里却如同一声惊雷。梁真贵下意识地抬了抬上半身想坐起来,侯本福连忙用手轻轻按了按他:“不要动,继续躺着。”梁真贵乖乖地躺下,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急切地问:“是不是昨天所里面的领导跟你说的?我昨天听他们说何指导员和淳所长两个领导找你谈话。”侯本福点点头:“是的,领导们说的,已经把你取保就医的材料都报上去一个多星期了,应该今天会批下来了。”
梁真贵一瞬间老泪纵横,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这回好了,这回好了!终于熬出头了熬出头了!”在这监室里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如今听到即将自由的消息,他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侯本福拍拍梁真贵:“淡定点,继续躺着,自由就在今天或者明天。这是我给你算的一卦。”梁真贵又露出天真而开心的笑,一连说道:“谢谢你啦侯主任,谢谢你啦,你是个好人,好人一定有好报!”侯本福又拍拍梁真贵,点点头。
侯本福走回自己的铺位坐在床沿上,对着门外喊于真华进来。
于真华听到喊声,匆匆走进监室。他一脸疑惑地看着侯本福,不知道侯本福找他有什么事。侯本福示意他坐下,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于真华,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侯本福顿了顿,观察着于真华的表情,“领导们考虑让你留在看守所当自由犯。”于真华听到这个消息,脸上先是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随后激动得满脸通红。“真的吗?侯主任,这是真的吗?”他急切地问道。
侯本福认真地点点头:“是真的。我跟领导们推荐了你,你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在看守所当自由犯可比被送去劳改队轻松很多,能少受很多苦。劳改队的日子,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又苦又累,还时常挨饿受冻,还要受人欺负,我们虽然都没有去过,但听他们二进宫三进宫的也说得多了。留在这儿,你能有相对自由的活动空间,也不用干那些重体力活。”于真华眼眶泛红,连忙说道:“侯主任,太感谢你了,要不是你,我哪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好好表现,不辜负你的推荐和领导们的信任。”侯本福呵呵笑着打趣道:“嘢,说话还像作报告一样哩。”
于真华回答道:“跟侯主任都几个月了,还不多多少少学点喏,嘿嘿。”
侯本福也笑着说:“我就喜欢你这个样,会说话,会看事。”
于真华兴奋之色难以掩饰,把两个拳头握了一遍又一遍。
侯本福警告道:“在所里还没找你谈话,明确你留下来的时候,你千万不要给任何人说,记住,如果你说给别人听了别人下你的烂药咋办?”
于真华认真地点点头:“我不会跟任何一个人说的。”
“想留下来当自由犯就不要说,不想留下来当自由犯随你怎么跟别人说。”侯本福再次警告于真华。
于真华坚定地点点头:“侯主任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傻。”
接着侯本福语重心长地说:“机会难得,如果哪天你出去当自由犯了,千万记得这几点:一是无论任何情况下不能违背干事的旨意,不能顶撞干事。能记住吗?”
侯本福点点头回答:“能记住!”
”第二点就是千万不要和监室里的人说你在外面看到和听到的有关于干事和监室里在押人犯的事,不要多嘴,看到了装着没看见,听见了装着没听见。记住没有?”
于真华点点头:“记住了!”
“第三是千万不要偷懒、不要耍滑头,任何事情都要认认真真做,不要怕吃苦,再苦也就是挑水挑饭打扫卫生这些轻松的杂事,总比劳改队去下苦力好,而且劳改队是规定得有很高劳动任务,完不成就要挨罚,看守所起码没有规定任务。记住没有?”
“记住了!”
“还有一点就是,不要和肖医生扯皮,遇到啥子事吃点亏都要得,工作多做点都可以,和他处好关系他会帮你,和他处不好关系他可能会整你。听得懂不?”
“听得懂!”
侯本福点点头:“不光要记得住,听得懂,关键要做得到。” 于真华用力地点点头:“侯主任你放心,我一定记住你的话。” 两人又低声交谈了一会儿,于真华满心欢喜又带着一丝紧张,对未来的看守所自由犯生活充满了憧憬,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把握住这个难得的留所服刑机会 。
侯本福给于真华嘱咐完没多大一会儿,放风室铁门就打开了,站在门口的郑干事朝放风室打量了一遍,又把目光望向黑黢黢的监室,笑咪咪地大声说:“梁真贵还是睡起的啊?这几天吃饭没有呢?”
周猫儿回答道:“他还是睡起的,他这几天都没有吃饭。”郑干事又打趣地把声音更提高了几度:“今天恐怕还是起得来哦,吃饭嘛,在这里不吃就出去吃嘛。”
大家都被郑干事风趣的话语逗笑了,侯本福听得懂郑干事话里的意思,但他装着不明白,待郑干事明确说了“你们去叫梁真贵起来收拾东西出来”后,他才吩咐道:“你们去帮梁真贵收拾东西。”
于是于真华、黑鬼和许凡兵等几人就进监室去叫梁真贵起来并帮他收拾东西。
梁真贵迈出监室的时候,长叹一口气,感慨地从胸腔里吐出来一句“三十六天啦!”说完后意味深长地看看侯本福,脸上露出一丝只有他和侯本福才能明白的表情。
侯本福心想,梁真贵说过只要实施苦肉计,四十天内就能出去,还真是应验了。
梁真贵离开后,监室里顿时热闹起来。
“梁真贵这老杂毛还真的有板眼,装病然后假装绝食,居然成功了。”李立强“嘻嘻”笑着说道。
“要不是侯主任暗中帮他,他想出去?不说出不去,一天假装绝食,挨不了几天就饿死了。”张斌也跟着说道。
“人家梁真贵七、八十岁了,只要能想办法出去就是好事。”
“换成你我,就是真的有点病,真的吃不下饭也得不到取保就医,人家毕竟是年纪大了。”
“如果侯主任不帮他,就算他一百岁也没办法。”
周猫儿见侯本福一言不发,就说道:“大家最好都不要再说这个事了,心里面晓得是咋个回事就行了。”
于是众人才闭口不再言及梁真贵装病的事。
侯本福静静地坐在一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周围的议论声与他毫无关系,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一样,这让众人对他的城府和稳重又多了几分敬畏。
梁真贵离开看守所后的第二天,天空灰蒙蒙的,仿佛一块沉重的铅板压在人们心头。于真华正坐在监室里,双眼无神地盯着地面,脑海里乱糟糟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林干事带着自由犯来到监室门口,“嚯——咚”一声打开了门。林干事站在门口,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于真华,出来一下。”于真华愣了一下,随即站起身,整理了下自己略显破旧的衣服,快步走出监室。
于真华跟着林干事走着,心里激动又紧张,他不难猜到是因为留他在看守所当自由犯的事,林干事才叫自己出来的,但他担心如果自己一言不慎就失去了这次机会。
不到十分钟,于真华回来了,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兴奋,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他一进监室,就快速走向自己的铺位,开始兴高采烈地收拾起被子、衣物。他的动作迅速而利落,像是生怕晚一秒就会失去这个机会一样。
收拾完行李,于真华迈出监室的那一刻,脚步顿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满含敬意地看着侯本福。侯本福正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手里捧着书,眼睛却看着于真华。
于真华“噗通”一下给侯本福跪下:“我出去了每天给你送开水进来泡茶。”于真华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终于是没有说出来。
侯本福连忙抬抬手说道:“快起来快起来,听干事安排好好改造。”他眼神中充满了鼓励。
“嘿,没想到于真华出去当自由犯了,也不知道他走了什么运。”代耀世小声地嘀咕着。
张斌接话道:“管他呢,反正他出去了,以后咱们有事可以方便点。”
何明华问:“假如他每顿多打点饭给我,你们说行不行?”
黑鬼也说道:“我都想他每顿多打点饭给我。”黑鬼又看着侯本福问,“爸,你说我可不可以叫于真华多打点饭给我。”
侯本福笑呵呵地说:“于真华的为人你们又不是不晓得,你们平时的饭量他又不是不晓得,你们放心吧,他会照顾大家的。”
于真华出去当自由犯后,每天至少给侯本福送两次“真正的开水”进来,他说这才是侯主任应该用来泡茶的开水。
同时,他也按照侯本福之前的嘱咐,认真而谨慎地在看守所服刑改造。干活时,他从不偷懒,总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任务完成得又快又好;与肖医生相处,他也秉持着侯本福教他的相处之道。
这天清晨,六号监室被一层压抑的氛围笼罩着,这天的气温仿佛比往日冷了许多,寒凌的北风像发了狂的野兽,透过铁门的方孔和两扇高高的小铁窗,“呼呼”地直灌而入,在监室内横冲直撞,让每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周猫儿蜷缩在被窝里嘟囔道:“今天一早咋个感觉气氛不对头呢?”声音里带着几分疑惑和不安。
许凡兵也正抱着肩膀,不停跺脚取暖,听到周猫儿的话,他立马附和:“是感觉不对头,反正不对头。”眼神中满是警惕,不断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周猫儿用眼角余光扫了扫许凡兵,微微抬了抬下巴,眼神里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说这个事了。周猫儿和许凡兵在这看守所里待了不短的时间,早已有了一套自己的生存经验和敏锐直觉。他们心里都清楚,一些看似平常的迹象背后,可能隐藏着不寻常的事情。比如在不该吃肉的日子里,空气中却隐隐约约飘来了烧肉皮的香味。这香味在平时或许会让人垂涎,可此刻却无端增添了几分诡异。而且,看守所外面时不时传来警车尖锐的警笛声,那声音划破寂静的空气,仿佛催命符一般。再加上监室与干事办公室之间那道铁门频繁地开关,不时发出“哐当”的声响,在这寒冷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他们更清楚,看守所里有着好几个过了上诉期的死刑犯。在这样特殊的环境下,谈论这种可能预示着有人要被枪毙的话题,显然是非常不合适宜。六号监室里就关着三个死刑犯,谁也不知道哪句话就会成为压垮他们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刺激到这些本就濒临崩溃边缘的人。一旦情绪失控,说不定就会闹出什么难以控制的事情出来,到时候整个监室的人的日子都不会好过,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周猫儿想到这里,下意识地看了看那三个死刑犯。他们正各自坐在自己的铺位上,除了侯本福在看书,朱建河和潘齐先则是目光呆滞地盯着墙壁,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已麻木。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内心却随时都是充满惶恐和紧张。
侯本福当然已经从周猫儿和许凡兵的话语里听出点什么意思,还有周猫儿的眼神也告诉他:今天注定是个不平凡的日子。
这天是于真华当自由犯的第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