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曲府的四周角落,泛起明明灭灭的火光。
“走水了,来人啊,走水了!大家快点救火啊!”
人们被一声声的惊呼声从睡梦中吵醒,匆匆穿好衣服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慌张的取雪与水进行救火。
白日见到的曲老爷也披上衣服,匆匆走了出来。
他目光阴沉的看着大火烧起方向,朝一旁的随从问答:“萧陌寒他们出城了吗?”
“回老爷,还没有,老奴派人盯着,就只看到他们入住了一间客栈。”
“这场火来的蹊跷,去打听一下他们现在是不是还在客栈之中。”
“老爷您是怀疑?”
“哼,曲家四面着火,府里的人都出不去,着火的位置就那么巧,都在四下无人的偏僻地方,还都是同一时间起火,说不是人为的谁会信?这雾城上上下下,除了新来的那二位,还有谁敢在我头上这么动土,打听明白了就回来及时告诉我,敢烧我的宅邸,就算他们还是将军,太子也不行!”
曲老爷甩袖离去,这种程度的火,不会蔓延的太广,伤不到任何人,就只是看着吓人罢了。
他没必要在外面盯着,看着就觉得生气。
确定这老家伙将身边的最后一个人也支开,隐藏在暗处之中的江一梦打开客栈房门,出来进去闪现到萧陌寒身边报信。
得到确切信息,萧陌寒几人蒙着面,趁着混乱悄悄潜入曲府。
他们直奔曲姥爷的住处,目的性非常明确。
江一梦没跟着过去,而是在曲府后门出现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后,悄悄跟了上去。
这一定是去给府衙报信的人。
等到府衙也乱起来,武陵鹤那边就可以带着另一拨人行动了。
这一夜,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暗地里波涛汹涌。
曲家老爷,府衙官差与官员被杀了个干净。
曲府二老爷出来主持话事,沉痛悲伤的哭着,说昨日有流民摸进城中,报复性的杀了这些人。
没人去追究他们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曲二姥爷,成为了雾城之中暂时的话事人。
他迅速安排好葬礼,组织人手开仓放粮,大开城门,引流民进城。
萧陌寒他们悄无声息的回到住处,武陵鹤着手安排布置新的官员上任。
这一次的斗争中也不是没有牺牲的。
那些看不到江一梦的人,大部分都死了。
十几个人去,八个人归。
他们甚至连悲伤都来不及,就要继续安排谋划接下来的事情。
不能给这些人风光下葬,只能挖个坑埋进土里,用木头立一块再简单不过的墓碑。
在土堆上淋下一碗酒,供上几口肉,就已经是对他们最好的送行了。
所有的沉重与哀思都藏在心里,大家只能安慰自己,他们的牺牲都是有价值的。
在这场行动中侥幸活下来的几人,也都突然看到了江一梦。
其中只有一个例外。
那就是一直贴身伺候萧陌寒的十一。
是个特别话唠的少年,听说今年只有十七岁,父母因为战乱死了,被外族抢东西时杀死的。
他当时躲在草垛里,亲眼看到了父母被残暴杀害的一幕。
当萧陌寒的铁骑赶过来,将那些外族打死之后,他才跌跌撞撞的从草垛里逃出来。
哭着喊着抱着马腿,坚持一定要跟萧陌寒走。
他那时也才十岁的年纪。
萧陌寒收留了他,这一留就是七年,十一不像其他亲卫,偶尔还要上战场一起打架。
他只需要做一些文书的活,萧陌寒说他虽然锅灶嘴碎了点,但脑子灵活,做一个武夫有些可惜了,更希望他能做一个军师或文臣。
所以十一算是这群汉子里文化程度最高的。
这次的布局指挥十有八九,都有十一的身影在。
回来之后发现所有人都能看到江一梦,就只有自己见不到,急得直跳脚。
和他关系好的人都喜欢逗他,就愿意站在他面前与江一梦说话,有些时候仅仅只是打了声招呼,十一都会变得怨念颇深。
江一梦也觉得这个小朋友很好玩。
心里想着他大概,是在所有人死去之后活得最久的那个人吧。
这样也好。
这说明无论在历史之中,还是在现在,十一都能很好的活下去。
新官上任很快,听说老皇帝又流放了一批官员。
而这一批官员全部都是曾经与武陵鹤非常亲密的。
这其中还有太子太傅,以及太子少师。
全家流放一个不落,一批都往这北地赶。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江一梦是震惊的。
武陵鹤和萧陌寒的惊讶也不比他少多少。
大家越来越猜不透老皇帝究竟要做什么了。
讨厌武陵鹤?
可怕,把那么多曾经与太子关系密切的官员都赶过来,就不怕他们集合在一起造反吗。
说不讨厌武陵鹤?
朝中上下,只要是有帮着他说话的人,都没有好结果。
最多就是不死罢了,可削官肖捷变为平民,也都够这些人受的。
摆明了想让那些官员怨恨武陵鹤,使其内部分裂再也没有造反的可能?
江一梦不懂。
唯一被保住的就是那位走马上任到雾城的官员了。
大批队伍在一个月之后赶到。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白雪渐渐消融,就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
之前没有盖好的房子,终于可以再一次动工了,柴油发电机起到作用,钻地机器嗡嗡作响,省了不少人力。
新上任的官员,再来到雾城的第一件事,就是过来拜访武陵鹤。
两人在屋子里说了好久的话。
直到官员离开,武陵鹤才叫着萧陌寒和江一梦进去。
一进去,江一梦就见到他正面露苦恼之色,手边摆放着一张开封的信封。
“这是什么?感觉你好愁的慌。”
一个月的相处,江一梦已经跟他混熟了,不在太子,太子的称呼,而是直呼其名。
行为也越发随性。
武陵鹤轻拍了两下信纸,道:“你们自己看吧。”
萧陌寒狐疑的拿过信纸,江一梦凑上前去一起看。
一字一行顺下去,江一梦目瞪口呆。
“所以老皇....不是,是你爹支持你造反?他...这么勇敢的吗,就没想过万一你出师未捷了呢?”
信上除了第一行字,写了吾儿亲启,见字如见面的打招呼以外,其余的所有文字都极其生硬冰冷。
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信中一共写了三部分的内容。
第一部分,写的是给武陵鹤送去了多少人,又杀了几个人,这些人之中有对武陵鹤忠心的,也有因为被贬官罢职而心生怨怼的,希望他能够擦亮眼睛,好好看清楚,再择优用人。
第二部分,只交代了一句话。
包括雾城以及周边的三个城池,全部都有矿产。
矿产非常丰富,银矿,铜矿,铁矿还有金矿。
只是这些矿产全部都掌握在世家大族手中,但地理位置标注的非常清楚。
第三部分,写的就是如今朝堂的局势了。
各个世家大族发了疯似的安排自己家的子弟,把那些空下来的官职都顶上。
科考已经完全失去作用,寒门学子,无论再有才华,文章都不会递到老皇帝的书案前。
他们每天都在朝堂之上吵吵嚷嚷,一会是想多要点钱去修水坝,一会是想多要点钱赈灾买粮。
老皇帝知道这些钱最后都会流入谁的口袋,但他没有阻止,只要有人提出来就会立刻同意,让他们自己去国库支取。
如今这些世家大族胃口被养的越来越大,朝廷完全不起作用了。
老皇帝表示自己不在乎,反正他们每天也得捧着自己,还有各色美人作伴。
“吾儿忠勇机敏,陌寒骁勇善战,生于安国,为吾臣子此乃大不幸也。
吾少时呕心沥血,与众世家大族周旋,百般设计也未能铲除一二,吾甚愧之。
此生无法完成鸿鹄之志,愿担千古骂名,为吾儿撑起贤德美名,望吾儿不负众望,不负为父期盼。
两地相隔,怕终身再无相见之时,汝母族一切安好,公主吾已禁足在深宫之中,便有破门之时,也无人在意,待到吾儿功成名就,可直入皇庭内院,掘冷宫之地三尺,便可将人接出。
吾已到风烛残年之时,吾儿不必挂念,人死由天定,为父享受多年,已死而无憾。”
江一梦看完信件的最后一段话,心里有点酸酸的。
她以为大家都是不得父母爱的小可怜,结果,原来就她一个最惨。
什么老皇帝昏庸无道,沉迷美色。
全部都是假的。
他把最能撑起安国,撑起朝廷的两个人驱逐到北地,尽自己最大的可能,放宽所有权限。
给他们铺路安排。
是在逼着他们造反,也最希望他们能造反。
现在的安国已经不是皇家能够说了算的了,皇帝就算是再想做一个好皇帝都没有用,没有人会倾听他的声音,他只是一个傀儡假人。
骂名全部都他担着,实实在在的好处全都落进了别人的口袋。
大张旗鼓的流放,受万人唾骂,只为了能把自己的儿子和外甥,都送到最安全的地方去。
北地天高皇帝远,不仅仅是皇帝的手伸不过来,那些世家大族的手也伸不过来。
从这里开始起势,就是最好的选择。
之前所有想不通的地方,好像在这一刻都想通了。
难怪在原本的历史上,两个人死后,老皇帝会发那么大的火。
以强硬的态度,屠杀的特别多的官员。
人们都说他是为了挽回自己那点岌岌可危的名声,却无人知道他那时有多么的绝望。
精心布置了这么多,却算不过天命,算不过世事无常。
江一梦仿佛透过这些文字,看到了一个垂暮老人,看着高高悬挂在夜空上的月亮,孤寂有萧瑟的背影。
他想救自己的国家,想救自己的孩子,可他只有一个人的力量,他办不到。
“兄长相信他说的话吗?”
萧陌寒沉默良久,开口询问。
“想相信,年少时父皇待我极好,虽然在外人面前多有严苛,但关起门来,父皇给予了我,他能给的一切,所以他在不由分说的将我流放,斥责我的时候,我心里是不甘不愿的,其实到了北地这么久,我一直都有怨,夜里想不通时也有,总觉得父皇不会那么对我。”
“陌寒,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武陵鹤末了,发出长长的哀叹。
确实如父皇所想,到了北地开始,他就一直在谋划着造反。
既然无法光明正大顺理成章的得到那个位置,那他就自己努力争取。
左右窝在这贫瘠之地,也没什么未来可言。
倒不如放手一搏。
他有的时候也会想,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功成,带着大军直入皇宫之时,父亲看到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震惊他能做到这种程度,后悔没有斩草除根,还是他最熟悉的骄傲?
现在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如果他真的能做到,父皇是骄傲的。
他一定会为自己骄傲。
“哎,皇上那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他留下公主他们,也是为了让我们没有后顾之忧,若不到生死存亡之时,他不会写信给你,我们最好快点做准备,在他还活着的时候。”
萧陌寒心里也不好受,但他依旧在冷静的分析。
老皇帝还活着,就有人给那些世家大族背锅,所以他们都舍不得老皇帝死。
可是如果被流放的武陵鹤他们威胁到了这些世家,皇帝没有任何动作,就一定会被迫死亡。
皇帝的死讯一旦传出,整个天下都会乱起来。
老皇帝的生命现在就像是一根弦。
一根筋绷着,支撑这岌岌可危安国,随时都会断掉的弦。
“好在我们没有冲动,把曲家旁支杀干净,不然这封信也到不了我们手里,曲家老二是个老谋深算的,没那么好相与,若有机会就一并除了吧,切记,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世家掌权,可用,但不可长用。”
武陵鹤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
低着头将信件折好,小心翼翼的放回到信封之中。
若没有别的奇迹发生,这大概是他父亲最后一次对他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