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黄粱一梦终散眼,
触及前尘泪难流,
良缘天赐都难救,乐极生悲苦白头!
念去去,
对人笑来背人愁,怅望湖山烟雨,
白蛇困于塔下囚,
覆水却难收!
收、收、收!
……】
咸腥的凉风溜过光滑干净的地面,高耸的玻璃前站着一个安静沉默的乔星灿。
空荡鲸馆中盘旋着苦吟凄哀的最后一段唱词,每一道转音都在蔚蓝深邃的光影中被无限放大。
音乐与海水交织盘缠,遮盖了场馆中最原始的呼吸声,徒留擭取不到氧气般的窒息感。
叮咚。
少年的手机颤动两下,他好似从梦中回过神来般,低头莹莹蓝光映亮了他流畅优美的侧颜曲线。
“Kevin.”
乔星灿身后的助教稍稍挺直身板,前者目光被刺眼的手机光线扎得黑白分明,格外深刻的阴影从他眉骨与眼皮的交界处扫过。
乔星灿盯着屏幕,语气听不出一丝情绪:“她和那个人在一起。”
Kevin小心询问:“乔哥,你说谁?”他发现最近总是听不大懂乔星灿的话。
“你说,谢共秋会在她眼里种满爱欲……会不会。”
乔星灿收起手机,修长的手指慢慢覆上了冰凉的玻璃,他眼底映着深海处一具安静沉睡的浊白色骨架,“她会爱上他吗。”
他张口的时候,嘴角那块被芝麻汤圆烫出的伤口已经结了痂,每个字的气流都从旁边摩擦过,牵扯起一阵突兀的痒意。
不明显,但它就在那里,无法忽略。
Kevin摸不准他声音中透露出的究竟是期待还是疑惑,从他的角度看过去,Kevin觉得男生似乎并不十分开心。
那颀长挺拔的背影甚至显露出一种支离朦胧的灰暗。
他揣摩着开口:“乔哥,你都练了一天没吃饭了,要不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吧。”Kevin劝道,“你累垮了团长得拍死我。”
乔星灿修匀的脖颈在水光中微微地摇晃,他仿佛没有听见Kevin的劝说,自顾自轻声地,“我应该很快就可以跳《情起》了。”他双眸凝视着远处的骨架,像是又一次和自己确定一般,说,“很快。”
“真的假的啊哥,那太好了!”
Kevin脸上一喜,双手拍响时“啪嚓”覆盖了这鲸馆响起的另一道动静。
“乔哥,我马上联系团里尽快初排。”
花祈夏单手提着两杯茉莉花茶,踩上门口的台阶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她停下脚步换了只手,从兜里摸出手机——
【白鸥:祈夏,我下午帮你问过我朋友了,乔星灿他们团目前只有一部在排剧目,这几天可能就要初排了,就是《白蛇》。】
花祈夏神情一顿。
难道真的是她想错了吗……
鲸馆里面的冷空气已经贴着地砖钻出来,一下下扫着她的脚踝和脸颊。
花祈夏想起乔星灿那天说,他跳的只是半段无名的练习舞,白鸥也在手机里问她是不是搞错了,乔星灿确实没有排演其他的剧目。
花祈夏心里那团莫名升起的疑云渐渐散开,手里的茶饮提袋因手指的松力而发出细微的响动。
她暗自吁了口气,轻松重新浮上眉梢。
这样看来,确实是自己想得太多,她当时还以为乔学长为了练习某个角色快要走火入魔——
嗡嗡。
手机再次震动。
鲸馆内那个少年平静而漠然的叹息,清晰地随冷风响起——
“可如果祈夏不爱谢共秋,我又去哪里找新的白蛇呢……”
【白鸥:至于角色的话也没别的在排了。】
【白鸥:只有他演的白蛇。】
啪。
有什么东西忽然,在花祈夏的脑海中清脆地碎掉了。
【黄粱一梦终散眼……
触及前尘泪难流,
良缘天赐都难救,
乐极生悲苦白头!
……】
她首先感觉到的是酥麻的凉意从屏幕传到指尖,又一路导入她的耳膜中。
好似泼天暴雨骤然灌入,把乔星灿的嗓音和Kevin惊讶的问候一齐淹没——
“我去哪里找新的白蛇呢……”
“花祈夏同学,你怎么来了?”Kevin惊讶地转过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女孩。
“……”
花祈夏的视线仿佛成为被放映机拉慢的镜头,她清浅的瞳仁深处倒映着海洋缸前那个少年倏地僵硬的脊背,就这样每一处细节都碾成了冗长的慢动作——
他回过头,看见花祈夏的一瞬间,那弯饱满的唇角生理反射地朝上扬起弧度,却又在触碰到花祈夏凝定的目光时,一寸寸、慢慢落了回去,收平,接着目不转睛的与她对视。
花祈夏看着乔星灿那张敛起所有神情的脸庞,从眉眼到唇畔都仿佛被海水洗涤过般的清隽干净。
可对着这样一张总能激起人活力与笑容的脸,花祈夏头一次生出一种,在收拾仓库时,被淘汰下来的花盆划破了手指的锐涩感。
不疼。
但它就在那里,不能被忽略。
当乔星灿终于开口,嗓音平静地让Kevin先出去时,后者见状关上音乐,悄悄退出了鲸馆。
空气坠入深海般的死寂。
“……”
花祈夏在上她的第一节现代诗歌鉴赏课时,她们的教授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需要聪明的鉴赏家,但不需要太过聪明的鉴赏家。”
她总把这句话当做自己在拆解作品时的准则,小心翼翼地把握着理解的“度”。
文字具有洞悉人心的力量,读得准确可以豁然开朗,而读得太透彻,领悟得太深,又容易慧极必伤。
——可现在她发现,自己果然还是没好好恪守这句话。
因为她几乎在乔星灿那句话与白鸥的信息一齐传来时,就顷刻闯入了那声音和那文字背后蕴含勾连的真正意图。
花祈夏甚至在这一刻有些好笑地想,自己太“聪明”了,是不是其实真的不太适合与文学博弈。
“你听见了,祈夏。”
乔星灿的嗓音平铺直叙,没有慌乱,忐忑,没有诧异。
也没有愧疚与抱歉。
花祈夏站在原地没动,她从海浪翻涌的闷响中抽离出来,依然问:“你刚才说的那个‘祈夏’,真的是我吗。”
乔星灿点头:“是。”又说,“对不起。”
“所以,为什么要骗我呢。”花祈夏的声音带着真切的疑惑和不解。
“你演的是白蛇,上次那个没跳完的角色,也是白蛇,是不是。”
乔星灿:“是。”
“最后一个问题——”
花祈夏已经触碰到了那谜团深处的答案,却仍旧问:“这和我、和谢学长有什么关系。”
她想听乔星灿的回答。
“白蛇化形,情起爱生,永囚于塔——”乔星灿的声音在惨淡的蔚蓝色水光下叠荡出细碎的波澜,他站在玻璃前的时间越久,那张皙白俊美的脸上侧影就越深。
花祈夏盯着他,时间长了就如同水波在视网膜前荡漾起来似的,他脸上的阴影就格外深刻地禁锢在肌肉线条下。
——像一张涂抹油彩的面具。
“我模仿了你……你的干净,纯粹……可是你眼里没有爱欲,所以……”乔星灿与她错开视线,望着幽深的海水,没再说完后半句话。
花祈夏忽然萌生出一股浓浓的酸苦,从胃里涌上来,在血管里猛烈地冲击,风将她的衣摆吹起,凉意漫进花祈夏的身体里。
模仿?
什么叫模仿?
什么样的爱欲。
真的是她理解的意思吗……?
乔星灿烙印在她脑海里的那个挥之不去身影,那个跳到一半戛然而止的身影,让她产生怪异又熟悉感觉的角色是谁……
是白蛇。
也是她自己??
“……”花祈夏骤然间感到一股可笑,荒诞无比的可笑。
她想笑,从鼻腔喷洒出的喘息却急促了两分。
乔星灿仿佛被她脸上明明白白的陌生和困惑刺了一下,他漆黑的眼睫颤了颤,耳边传来花祈夏伴随着水浪的声音——
“学长,你真的热爱芭蕾舞吗?”
潮声一层接一层喘息似的压下来,流动的空气在花祈夏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凝固,又在乔星灿那双奔流着虚空的眼睛里猝然瓦解。
他像一只对着山神起誓永不杀生的狼,那样的干脆,镇定自若:“我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