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团长,您不用太客气。”
被一群下属簇拥的中年女人,和山海芭蕾舞团的团长简单握下手,笑道:“董事会对这次演排的重视程度您是知道的,虽然只是初排,但我相信精彩程度也不会令我失望。”
“您过奖。”
他们寒暄着走到剧院的第一排,女人被请上了最中间的位置。
她身前“Artistic director”的银牌随着其坐下的动作折射一道反光。
团长坐在了她旁边,谦虚却胸有成竹地说道:“您放心,乔星灿是我们山海的金字招牌,同样他更是华国新一代芭蕾舞事业的中流砥柱,这出《白蛇》从编舞到初排的时间虽然短,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完完全全达到了巡演水准,目前我们已经在和相关舞团持股公司商议明年全球巡演的具体事宜。”
“很好。”女人手里的笔转了个圈,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就不用多说什么了,直接开始吧。”
“好。”
唰啦!
剧院观众席的灯全部暗淡下来。
古韵典雅的舞台上,水光潋滟,如梦似幻。
清蒙雨雾中一道石青断桥若隐若现,雨声掩盖了最初始的嘈杂,如泣如诉的戏曲如断桥上揉碎的风——
顶空的灯,一盏、两盏,逐渐熄灭。
唯一一道自上而下打落的白光,耀眼的光束边缘生出层层棱角,上窄下宽,在光洁的地板上烙印一方逼促的白圈,如庄严肃穆的古塔。
——“塔”下卧着一抹黯淡的白。
【……
我为你倾尽一世缘,
奈何人多薄情,
连理枝狂风吹又散!
青灯古佛渡此生,
来生,来生!
奴去也,
来生你我好比这镜花水月,
百世不同船,来世休得断桥再借伞!
……】
随着哀怨的乐曲唤醒,地上“沉睡”的舞者徐徐扬起柔软的上半身——
那是一个芝兰玉树的美少年,妆容点染下男生女相,眉如墨画,眼角银亮雪白的鳞片随少年起舞的动作,熠熠生辉。
倏!
凄美决绝的身姿瞬间也能翻腾跳跃,他腰腹紧绷成弓状,单只足尖点地,伴奏恰巧升起狂风骤雨声,舞台上的人随之急速旋转起来!此时此刻所有灯光齐齐大亮——
他身后的断桥蓦然抬升,一把残破的天青色油纸伞从雨雾中缓慢升起、张开,涤荡混沌的乐曲也随之落入平和婉转。
【最撩人不是这——
人间美景雨三千,
……
那执伞翩翩美少年,
……】
仿佛一场哀伤的宏大叙事刹那间散落成了潺潺涓流,循着江南的青砖黛瓦,淌入烟雾朦胧的西湖中去了。
坐在下面的团长连连点头,低声对旁边的女士介绍道:“这是乔星灿本人提出的构思,双线叙事加散点结构,您看,要比寻常的顺叙表达更有层次。”
他呼了口气,表情已经带上了十拿九稳的微笑——
“接下来是《情起》,融合借伞和同船的情节,是本场表演的情绪爆发点,乔星灿啊,他最擅长这部分的技术展示。”
“嗯。”
女人眼里满是欣赏,毫不吝惜地给予了高度的肯定,“非常不错。”
不过,她很快就皱起了一双细眉。
舞台后方一身青衣的伴舞们已经踮步上场,碧波荡漾光影交叠。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正中心那道翩然的身影却依然不会停歇般的旋转着,仿佛被定格禁锢住了似的。
【今人妖相遇合该相恋!
相恋,相恋,
白蛇我——
这便与他一道神仙眷!
……】
伴曲已然跃过了新一轮的前奏,饰演白蛇的乔星灿却仍旧一条腿如鞭子般急速在空中画圈挥动,他持续地甩腿,大起大落,获得无止境的旋转。
好像这个动作永远无法再继续向下推进,翻飞成模糊剪影的身姿隐隐显露出一种偏离了轨迹的疯狂。
“这——”
坐在台下的团长也发现了不对,转头给身边的舞监递了个眼色。
后者连忙走到角落里联络后台的音控室,但还没等拿起对讲机,舞台上瞬间叠起一连串惊声尖叫。
“呀——!!!”
“有人掉下去了!!”
“快——!叫救护车!!!”
争先恐后的人声震得耳膜鼓胀,混乱嘈杂几乎掀翻剧院的天花板。
“救护车!叫救护车!!!”
乔星灿躺在黑漆漆冰冷的舞台下,眼前一片灰影杂乱中,依稀还看得见晃得刺眼的舞台灯。
“……”
他喘息着闭上眼皮,难以克制的剧痛如刀劈般顺着脚踝至膝盖窜上脑髓,熟悉的铁锈味又一次堵塞了喉管。
乔星灿在此起彼伏的吵闹声里听见“嘎喀”一声断裂的脆响,全部的吵闹都如同潮水般退去,他的世界在陷入彻底的黑暗前,耳边传来团长急切的解释和女人的质问——
“这就是你们排的《白蛇》吗!”
“不,您听我解释——”
白蛇?
乔星灿缓缓闭上了眼。
谁是白蛇。
他演的,不是许仙么。
……
对了。
他的白蛇在哪儿。
……
“可你不可能从人类的残忍本性中……挣脱……成为一个在动物眼中没有血债的‘好人’……黑暗是人类存在的根本方式……所以……不闭上眼……永远有一种……虚假的感觉……”【注】
花祈夏合上手里的《白鲸》,将它放到枕边。
窗外晴朗的阳光照进来,睡在书桌上的草嘟嘟连胡须都被照得根根分明,它咕哝着翻了个身,让暖洋洋的太阳照在屁股上。
花祈夏坐在床头,靠枕倚在身后,她脸上是高烧退却后的淡白,但唇色血气依旧很饱满,只是因为失水而显得干燥。
她第无数次抬头望向窗外,终于,外头响起了符合她期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女孩盖在被子下的腿忍不住动了动,目光灼灼地盯着门口。
吱呀。
花祈夏瞬间眼前一亮,小声急切:“哥哥哥!”
“嘘。”盛修穿了件轻薄的灰色风衣,左手拢在腰腹的位置,压步进来后迅速带上了门,转身忽然发出一声冷嘶,手臂摊开,露出藏在怀里的两盒雪花酪。
花祈夏喜上眉梢,压着气音冲他招手:“快,快快快。”
盛修甩了甩被冰得通红的手,跨步走过来,忍不住低声抱怨:“快把你哥练成特务了。”
说完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次性勺子递给她。
冰凉鲜甜的奶沙在舌尖化开,驱散了高烧以来的燥热和昏沉,花祈夏发出一声舒爽的慨叹。
“爸妈没看见吧。”
“没,妈去买菜了,爸在店外面修电箱呢。”
盛修坐在床边椅子上,也拆开了自己的那份,刚拿起来,又放下勺子用枕边的额温枪在花祈夏脑门上“滴”一下。
虽然数字显示温度还有些高,但屏幕已经不再是鲜艳的红。
“别跟妈说啊。”盛修放下额温枪,见花祈夏手里的雪花酪已经挖下去了三分之一,忙让她慢点儿吃。
“知道知道,我又不傻。”
花祈夏放下勺子,用烘烫的掌心去贴冰凉凉的外盒,她“哎”了声,想不通地问:“哥,你说咱俩以前发烧吧,妈明明让吃雪糕冰激凌的,有时候想喝冰汽水,爸还专门骑车去买,现在怎么不让吃了。”
盛修垂眸把冰沙的葡萄干挖出来拨到花祈夏盒子里,边说道:“以前是以前,我们有什么大病小病的,爸妈的精力和时间都顾得上,他们那时候有自己一套照顾我们的方法——葡萄干还要不要了?”
“不要,够了。”
“嗯。”盛修把勺子放到一边,腾出手给花祈夏掖了掖被角,温声地:“现在两个人年纪大了,更谨慎……也‘胆小’了很多,怕以前的法子不科学不到位,怕管不好我们。”
花祈夏手里的冰沙有些化了,顺着塑料外壳淌在掌心,黏津津的,“嗯……”
“前天爸妈找药的时候,还把所有说明书都拿出来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盛修抽了张湿纸巾给她,花祈夏舌尖舔过上下嘴唇都是清甜微凉的牛奶香,她贴在雪花酪盒子上的手指张开又扣上,小声:“要,要不我不吃了吧,尝两口解解馋就行了。”
盛修放下手,看着明明不舍得还要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他掌心的妹妹。
即使身体再强健的年轻人,多日劳心劳神加上一场高烧也会冲刷掉人身上的精气神儿,花祈夏靠在床边,只简单挽了个丸子头,眼眸被高热洗得水亮。
她就眨着这样一双眼睛,安静又乖巧地把雪花酪交给他,看得盛修心脏酸软得不成样子。
其实多数时候,盛修都希望花祈夏可以更任性,更耍脾气,更不懂事不讲理一些。
他盛修有能力为她撑起一片任其放纵的天地,也想宣告全世界所有人,他妹妹有娇蛮叛逆的资本和底气。
可除了小时候把毛毛虫放他被窝和抠坏三面墙皮外,他妹妹是他见过最聪明,最温柔,最具有同理心的女孩。
盛修原想为她驱净生活的斑驳,为她举着火把照亮前路,可18岁的花祈夏自己就是一座灯塔,盛修见她一天一天,不慌不忙地亮起来,连他自己也开始变得小心翼翼——
他怕自己某句话,某个举动,会让花祈夏分暇落下一片温柔。
——盛修不要她温柔懂事。
盛修希望花祈夏是“自私”的花祈夏。
“没事,吃吧。”他把女孩的雪花酪递回去,柔声地:“我昨天问过医生了,可以吃。”
花祈夏立马把手收了回去,“那行,别浪费。”说完和她哥眼神对上,不好意思地“嘿嘿”朝他浅笑。
温馨静谧的空气中,盛修专注看着她,低低“嗯”了声,他眼里如春晨缭绕的湿雾,又像在补充某句未说完的话似的,“哥管得好。”
“对了哥,我把去泉大的票改到明早七点半了,你明天送我去一下车站呗。”
盛修:“明天就走吗?”他有些不赞成,“再多休息两天吧。”
“已经休息一天一夜了,没事。”花祈夏现在除了手脚还没什么力气外,脑子已经清醒了,也没觉得还有哪里难受。
更重要的是……
花祈夏看了一眼盛修,没有告诉他——
她现在心底深处迫切地希望“逃离”这个有一切男主们存在的空间,乔星灿的事除了给了她打击之外,也牵引出了更多需要她冷静下来思考的问题。
而花祈夏尤其希望可以暂时和这些人与事保持距离。
她想自己待一会儿,让脑子和身体都彻底地清静下来,好好将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事捋出一个思路。
“听我那个读博的师姐说,泉大的滨海校区隔着操场围栏都能喂海鸥,离海边巨近。”
花祈夏搅了搅勺子,“我去了给你带鲨鱼回来,你说吧,要大白鲨巨齿鲨还是脆脆鲨。”
盛修长长叹气。
他还想再劝,忽然楼下响起了花明宇中气十足的吆喝:“阿朗!苞苞!你们朋友来看你们了!”
兄妹俩对视一眼,花祈夏侧头朝窗子那边张望:“是谁啊哥。”
……
滴。
滴。
——滴。
心电监护仪发出有规律的响声,一尘不染的VIp病房里,除了这道显示生命体征平稳的波动外,安静得再没有一丝动静。
病床上苍白的少年眼眸半睁,睫毛遮掩下的瞳孔长久地保持着这样:空洞望着对面米黄色墙壁的模样。
他一条腿被床尾的牵引支架抬高固定着,人仿佛抽干了所有生机,唯有脸上——
卸去了舞台妆后的颧骨和嘴角,露出大大小小青紫色的淤伤,乔星灿的眼睑下方也有几道鲜红的擦痕。
咔哒。
下一刻,病房的门被人在外推开了。
闻人清和走了进来,一眼看见床上毫无生气的男生,他脚步不由得停了一瞬。
“你睡着了。”闻人清和关上了门,转身望向他,“还是醒着。”
乔星灿漆黑的羽睫翕动,他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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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该句出自赫尔曼·麦尔维尔《白鲸》选段,译本不同,内容会有所出入,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