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九郎走后的第一个清明,山雨把坟头新土冲出道道沟壑。我蹲在碑前补种野山茶,阿满的孙儿举着油纸伞嚷道:“武奶奶,崔爷爷说下雨天要戴斗笠!”伞骨上歪扭刻着只机关雀,振翅时抖落的水珠,像极了那年矿洞里他护住我时落的汗。
村塾的孩童送来新编的竹篮,里头盛着青团与桃枝。最底下压着张泛黄图纸,竟是崔九郎生前画的纺车改良图——齿轮间隙里藏着行小字:“给武娘子省些力气”。我摸着晕开的墨迹,恍惚见他伏案疾书的背影,机械臂的油渍染透纸背。
谷雨那日晒药,在竹匾底发现个铁盒。里头码着二十三颗荔枝核,每颗都刻着年月:永徽六年,武娘子偷摘酸荔枝齁出泪;显庆四年,崔九郎爬树摔破膝......最末那颗还裹着糖纸,是去岁他临终前藏的,糖渍沁进核纹,甜得发苦。
“武奶奶!”阿满的小孙女举着木鸢闯进来,“崔爷爷去年教我做的,今天飞起来啦!”鸢尾系着褪色布条,正是他旧衣上裁的。追着木鸢跑到溪畔,见它忽地栽进芦苇丛,惊起群白鹭,恍如那年东海巨舰惊飞的鸥鸟。
端阳节包粽子时,机械臂突然在灶台角落卡住。锈迹斑斑的关节里掉出颗琉璃珠,里头封着干枯的野菊——是我们隐居首年,他蹩脚插在我鬓边那朵。村妇们笑我对着灶灰又哭又笑,却不知烟灰迷了眼,疼得厉害。
小暑夜闷热难眠,翻出他补过的蒲扇。竹骨折了三处,用铁丝歪扭缠着,扇面补丁上画着q版的我叉腰训人。摇扇至后半夜,忽听檐下铜铃轻响,披衣起身,见月华满地如霜,恍惚有个玄色身影在井边打水,转身却是风卷落叶。
白露清晨,货郎捎来长安旧闻。女帝退隐的传说添了新篇,说书人编排我们化鹤仙游。货郎神秘兮兮掏出卷画轴:“有位将军重金求购二位的画像...”展卷竟是当年太极殿上的工笔小像,我执玺他按剑,殿角却添了只机关母鸡。
寒露雨冷,旧伤发作疼得辗转。迷糊间有人喂来汤药,睁眼见是当年救过的落榜书生,如今已蓄起短须。“师娘,学生来接您去扬州书院。”他手中汤匙与崔九郎惯用的那把纹路相同,“师父临终前托付的...”
我摸着枕边冰凉的铜铃摇头。书生忽然从行囊捧出个木匣,机括弹开竟是会动的傀儡戏——玄衣郎君与红妆娘子并肩耕织,幕布拉动时,屋檐铜铃随风晃,满地鸡崽啄米忙。
“他走前半年就开始做这个。”书生红着眼眶指机关,“说武娘子怕闷...”我拨动枢纽,傀儡崔九郎突然掏出一朵木刻山茶,与那支褪色簪子一模一样。
霜降那日,全村送我至渡口。阿满的儿子背着旧药箱,里头塞满村民晒的果干。货船摇橹离岸时,忽见山道上滚来个小铁盒——是当年装荔枝核的那个。盒盖震开,二十三颗核拼成颗心,中心嵌着新刻的木牌:“莫忘岭南荔枝甜”。
扬州书院建在崔九郎炸毁的巨舰旧址。我在廊下教女红,针脚总不自觉绣成齿轮纹。书生领着群孩童献宝:“学生们复原了师父的机关术!”木鸢腾空时,我仿佛听见谁在哼跑调小曲,转身却见落日熔金,给飞檐翘角都镀上温柔轮廓。
腊月煮雪烹茶,在藏书阁角落发现落灰的《齐民要术》。翻开泛黄书页,夹着张炭笔速写:我伏案打盹,鬓角沾着药草屑,窗外探进只机械臂,拈着朵带露野花。泪珠砸在画上时,阁外忽然传来孩童惊呼——新制的机关母鸡竟下了一窝铁蛋,每个都刻着“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