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这是第几个元宵了。
昏沉的意识再次被烟花爆竹声吵醒,沈肃清睁开眼,怔然。
室内洒落一地清寒,晦暗,冷寂。
身边的人动了动,不知是磕碰到了哪里,骤然将握在掌心的他的一片衣袖攥紧。
她往他身侧贴了贴,小声撒着娇,带着哭腔的声音委屈得令他心尖都在打颤,一瞬失神,恨不得立刻将她抱进怀里轻拍,怜语安慰。
「小沈大人,我好疼啊。」
「乖,阿纸乖。」
即便已经听过无数次这句话,沈肃清仍会耐心的一遍遍回答,仍心疼得无以复加——
即便他如今是一缕魂魄,不仅早已控制不了那具身体,就连声音也无法被听到。
但至少死去后,他终于能看见她了。
想伸手触碰她的脸,与她相触那一瞬指尖虚影却如萤火缓缓弥散,沈肃清蹙眉,失落的收回手,只得退而求其次的隔着些许距离温柔望她。
以目光寸寸细致描摹着她的眉眼。
在这个早已轮回过无数次的寒冷冬夜里,他依旧无声的,静默的陪在她身边,看着她替自己的尸体掖好被角,赤足走到窗前推开了窗。
窗外灌进的寒风掀动着素白的床帷纱幔,模糊不清,他没有动,透过那层朦胧白纱依稀可见少女站在窗台前的清瘦剪影,孤独伶仃。
少女披在单薄肩头的发被风曳动,她仰起尖瘦的脸凝望夜幕,声音轻得像薄雾。
「小沈大人,元宵节了。」
沈肃清便也跟着轻声开口,「是呢,元宵节了,再过不久就是惊蛰,是阿纸的生辰了。」
提及此,他眉眼不由得弯着。
尽管他很清楚自己的时间已经永远被困在这一天,无法再陪她度过生辰,但一切与阿纸有关的事情似乎都能让他心情变得愉悦。
过了生辰,他的阿纸便又长大一岁了。
「我们不出去玩了吗?那好吧…今天的烟花特别特别漂亮,站在这里看也很好。」
她说这句话时眼睛一眨不眨。
琉璃幻彩的烟花倒映在她清澈眼眸,于夜空不断绽开,不断湮灭,那些破碎而绮丽的光转瞬即逝,此刻却又在他眼中定格成永恒。
沈肃清没有随她一起去望窗外夜幕,而是执着的凝望着她的眼睛,如此专致,如此贪婪。
他温柔笑答。
「嗯,特别漂亮,我站在这里看也很好。」
「小沈大人,你说绽开的烟花能不能被永远保存下来呢?」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彼时他眉梢眼角沾着烟花的碎光,仍含着浅淡笑意,沉吟,认真思考。
「大抵不能,但若是阿纸喜欢的话或许可以考虑买一辈子都放不完的烟花,想看时,我们便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一起放。」
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小姑娘失落的收回手,合拢窗,爬回床上将脑袋枕在了他冰冷怀里。
像没有安全感的小兽一样,试图从一具僵硬尸体上汲取些许温暖,又或者她潜意识里并不愿意接受他离开的事实,只当他是睡着了。
「小沈大人,你还记得吗,之前我们一起在梅树下赏雪放烟花的时候…对你来说或许是十年前,但对我来说仿佛还是昨天发生的事呢。」
心疼得抽搐,尽管无法触碰,但他仍抬指在虚空中隔了点距离轻轻抚着她的发。
一遍一遍,不厌其烦,仿佛这样就能稍微安慰到她。
「当然记得,虽然已经过去十年,但对我而言亦清晰得就像是昨日发生的事。」
或许是因为这十年里,他只能靠着这一点甜来反复慰藉自己吧。
哪怕是再久远的记忆,只要是与她相关的,都被他一遍遍回忆着,不能忘,也不敢忘。
她忽而轻笑出声。
「那天我真的特别开心,你问我是不是捡到钱了,但我只是觉得待在你身边就很开心。」
于是,沈肃清也随她一起弯眸。
「傻孩子,那没有待在我身边的时候都是不开心的吗?」
「现在想起来,好像一场梦…会不会以前发生的开心的事才是梦,现在才是现实呢?我有点分不太清楚了,好可怕,要是你现在能抱抱我就好了。」
听到这里,沈肃清微怔,眼底的笑意一点点淡去,最后化作一片难以抑制的怜爱疼惜。
「不会的,莫怕,我一直在…」
「小沈大人,你还记得你教我写过的那首《忆江南》吗?」
她说完这句话后,沈肃清与她一同念出了第一句。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没有再往下念,因为他的孩子睡着了。
一滴透明的眼泪落在她脸颊,散做萤光。
死寂漆黑的屋内,有人无声哀恸着,哪怕心碎到极致却连触碰都已然是奢望,这种痛楚无异于凌迟,无时不刻的折磨着早已麻木的他。
尽管如此,但至少她还在他身边。
哪怕昏沉睡去,再睁眼,明日依旧是元宵。
垂眸认真凝望着她的睡颜,沈肃清俯身凑近,闭上眼,借着罅隙拂来的一缕凉风轻轻贴近她,当风盈过时,便好似他亦吻上她的脸颊。
他缓缓起身,舒展眉眼,枯坐在床边继续静默守着她,一如以往无数个夜晚。
诗人常言,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可对于沈肃清来说,难过与痛苦的时候反而更会想起在意的人。
就像人在受了委屈挫折后总是想回家,家或许并不是指现实里某个地方,而是精神意识里一个能寄托感情的带来安全感的归宿,又像是有些人疼痛到极致时往往会忍不住念叨母亲,渴望再回到被母体无私庇护的的日子里。
又或者是临终前执着的想见到某个人。
在被无尽的年岁折磨到发疯时,病到无法下榻时,双目不能视物时,他总是反复念叨着阿纸,无时不刻的渴望着,祈求着,奢望着。
阿纸,阿纸。
我今因病魂颠倒,醒也思卿,梦也思卿。
所以,在咽气的那一刻他在想些什么?
他想着,无论阿纸想要什么都可以,他恪守了数十年的所谓底线好像在她面前形同虚设,若是她向他索取,他从来不舍得拒绝任何的。
我最可爱的孩子。
我最疼爱的,最放心不下的孩子…
直到意识模糊那一刻他仍惦记着她手上被凉水浸泡生出的疮,痛彻心扉,既对自己感到失望与自卑,又庆幸于终于不用再拖累她。
而今真正十年生死两茫茫。
有的人醒了,有的人仍被囚禁于痛并甜蜜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