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驿站的檐角挂着新雨,苏瑶捏着手中的密报,指尖被水汽洇得发潮。案头的铜炉飘着沉水香,却压不住她眼底的倦色——岭南匪患已平,可她望着窗外蜿蜒的青石板路,心思早飘向了千里之外的天龙郡。
“母亲,爹爹会来接我们吗?”六岁的仲儿抱着银枪从门外跑进来,枪穗上的红缨扫过苏瑶绣着并蒂莲的裙角。孩子的眼睛像极了付战,乌亮中透着股英气,此刻正巴巴地望着她,小脸上沾着不知从哪蹭来的草屑。
苏瑶嘴角挂着一抹浅笑,轻柔地伸出手,想要替眼前的孩子拂去发丝间夹杂的草屑。然而,当她的指尖触碰到孩子鬓角的瞬间,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住了一般,猛地顿住了。
她的目光缓缓地落在孩子耳后的那颗朱砂痣上,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这颗朱砂痣,竟然与付战左肩胛骨下的胎记长得一模一样!
刹那间,苏瑶的脑海中如电影般闪现出三年前的那一幕。那是她临盆的日子,产房中弥漫着紧张的氛围,她的身体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就在她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传来。
苏瑶艰难地抬起头,只见付战身着战甲,未卸去铠甲便急匆匆地冲进了产房。他的头盔上还挂着冰凌,随着他的动作,冰凌砸在地上的青砖上,瞬间碎成了水珠,溅起一片水花。
而付战的眉眼间,是她从未见过的慌乱。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着,仿佛失去了平日里的沉稳与冷静。
“自然会的。”她替仲儿系好斗篷,檐角的铜铃忽然叮铃作响,惊起几只灰雀。远处传来马蹄声,驿卒捧着鎏金信匣闯入院子:“夫人,天龙郡急讯!”
信匣被缓缓打开,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仿佛是一个沉睡已久的秘密即将被揭开。苏瑶的指尖轻轻触碰着信匣的边缘,微微颤抖着,似乎能感觉到一股紧张的气氛从匣子里弥漫出来。
当她终于揭开匣盖,看到那张羊皮纸时,心跳猛地加速了一下。那是付战的笔迹,她一眼就能认出那独特的铁画银钩,然而,与他平日的字迹相比,这封信上的字却显得有些潦草,仿佛是在匆忙中写成的。
苏瑶的目光落在信纸上的文字上,“天龙郡东境突发蝗灾,已封城七日。”她的眉头紧紧皱起,心中涌起一股担忧。最后那个“日”字的尾笔拖得极长,像是握笔时指尖发颤所致。这个细节让苏瑶的心情愈发沉重,她不禁想起了临别时付战紧紧攥着她的手,指腹上的茧子蹭过她掌心的感觉。
那时,付战曾对她说:“有事传讯,我必飞马而至。”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让苏瑶感到无比安心。然而,现在面对这封字迹潦草的信,她突然有些害怕,害怕付战在天龙郡遇到了什么危险,无法兑现他的承诺。
“备车。”苏瑶猛地站起身,发间的玉簪撞在妆奁上,跌出清脆的声响。仲儿攥住她的袖口,眼睫上还沾着未干的雨水:“母亲可是要回爹爹身边?”
马车碾过青石板时,暮色正从山坳里漫上来。苏瑶掀开窗帘,望着岭南渐远的烽火台,忽然想起初嫁那日,付战骑着汗血宝马踏过十里红妆,头盔上的雉尾扫过她盖头边缘。那时她尚不知,这看似风光的将军夫人,日后竟要跟着他在边塞风里听了三年胡笳。
行至第三日,车队在洛阳城遇了暴雨。仲儿蜷在她怀里打盹,小手里还攥着付战去年托人带回的狼牙。苏瑶摸着孩子发烫的额头,忽然听见车外传来争执声——是护卫统领张叔的嗓门:“前方道路塌方,至少得等明日天亮!”
她掀起车帘,雨幕中隐约可见陡峭的山道。闪电劈过瞬间,她看见崖壁上蜿蜒的裂缝,像极了付战左脸上那道旧疤——那是五年前北疆之战,他为救副将用肉身挡住滚石留下的。
“绕小道。”苏瑶将斗篷又紧了紧,指尖触到内衬里藏着的金丝软甲。这是付战亲自为她打的,甲片上还刻着“平安”二字,是他用佩刀一笔一划刻的。
马车在泥泞中颠簸时,仲儿忽然醒了,指着窗外惊呼:“母亲快看!是爹爹的军旗!”
雨幕中,那面绣着狼头的黑色旌旗正猎猎作响。苏瑶心跳猛地加快,指尖攥紧车帘——付战说过,天龙郡的驻军从不用狼旗,除非......
除非他亲自领兵。
马蹄声由远及近,惊雷般震得人心颤。当那抹熟悉的玄色身影冲破雨幕时,苏瑶终于看清了付战的脸——他瘦了,眼窝深陷,鬓角竟添了几缕白发。可那双眼睛依旧如寒星,在看见她的瞬间骤然亮起,像是大漠里燃起的篝火。
“瑶瑶。”付战翻身下马,铠甲上的雨水顺着护心镜往下淌,在泥地里砸出小坑。他伸手想抱她,却在触到她衣袖时顿住,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满身泥泞。
苏瑶却不管这些,径直扑进他怀里。铠甲的冷意透过衣衫传来,却抵不过他胸膛的温度。她听见付战喉间滚出低笑,带着几分沙哑:“不是说好了有事传讯?怎么自己跑来了?”
“想你了。”她闷在他肩膀上,声音闷闷的,却听见付战忽然轻笑出声。他抬手替她拂去发间的雨珠,指腹擦过她眼角时停留片刻,像是在描绘记忆中的轮廓。
仲儿从车里探出脑袋,手里的狼牙晃得哗啦响:“爹爹!我学会了您教的枪法!”
付战转身时,脸上已绽开笑意。他张开双臂接住扑过来的孩子,举得高高的,惊得仲儿咯咯直笑。苏瑶望着这对父子,忽然觉得这场暴雨竟也温柔起来——原来真正的风调雨顺,从来不是山河无恙,而是眼前人皆在身旁。
夜幕降临时,车队终于抵达天龙郡城门。苏瑶隔着车窗望去,城楼上火把通明,“付”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付战牵着她的手走过吊桥,掌心里的茧子擦过她掌心,像是久别重逢的暗号。
“蝗灾可控吗?”她轻声问。
付战侧头看她,眼里映着城头的火光:“有你在,便可控。”
城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重的声响。苏瑶望着付战肩头跳动的火把光影,忽然想起新婚之夜他说的话:“往后你便是我的城池。”
原来有些思念,从来不必传讯。因为心之所向,即是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