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墨清又对老者拱了拱手:“在下读的乃是圣贤书,传承的是儒家绝学,可不懂什么大道还是小道。人生在世重要的是立德以正己身;立功以匡扶社稷,立言以教化万民。道长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不知对生民社稷又有何益处?”
老者答道:“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道为儒之本,儒为道之用,上者虚其舍也,下者为其用也。是故,道者下用为器,学以致用,达者以其兼济天下。儒者上用为道,可使民不惑,可使圣王出,圣王出而天下服。就如这屋外的雨,在下为水,可浣、可饮、可滋润万物,在上即为道,为道者,一也,是故天一生水。所以说你我皆可称作道士,不过所求之道不同而已。“
“你说,咱俩都是道士?”
“然也,因天之生也以养德,因天之杀也以伐死,此乃文武之道。学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你说你可是那求道之人?既然是求道之人,那可否称之为道士?”
这一席话,竟是让驴御史无言以对。
“如此说来倒也是算得。”
驴御史暗下思忖:“好一个饶舌的老道,三言两语竟把我也忽悠成了道士。”
吕大人当真是哭笑不得。他又何尝不知,就连圣人也曾向老子问道,可道之为道,终究渺茫,并非治世良学。
“晚生愚鲁,只须知道这水能够解渴,能够浣洗,能够滋润草木也就够了,无须去追究这水何以为道,难道还真能去行云布雨不成?“
“行云布雨,又有何难?”
老道哈哈一笑,伸手在胸前一挥,手指在空中掐捏了几个指诀,瞬时,头顶之上便已然云气翻涌,呼吸之间,就已经有丈许大小的一片乌云聚集,竟然还似有雷音在其中隐隐滚动。
驴御史大惊失色,赶紧起身,又重新向那老道见礼。
“原来道长当真是那神仙中人,还请收了神通术法,是墨清鲁莽了。”
随后一躬到地,那不知道人虚扶了一把,挥手收了云雨说道:“无妨,无妨,只要不再拿棍子打老道便成。”
驴御史忽觉一阵力道托住了自己,便再也拜不下去。重新盘膝坐下,心道:“我打你做甚,再说你这么厉害,我敢打你吗?就算是敢,估计那也打不过你。”
驴御史心中腹诽,嘴上却不敢多言,只是直挺挺的候在那里,看老道还有何下文。
老道将手探入袖中,再拿出来时手中已然多了一物。
“你我相遇,便是有缘,这个东西就送给你吧。”
说罢便将手中之物抛了过来,驴御史接在手中一看,竟是一面白玉牌子,约有两指宽,一寸多长,入手微凉,不见任何纹饰、亦无孔洞。
也不知老者为何会送出此物,吕墨清正拿在手中把玩,却见老道又伸手在空中点点画画,点画了一阵,那虚空中竟是出现了一道光芒交错的符咒,如此反复,老道一连画出十二道光符这才停了下来。
轻喝了一声:“去!”
那十二道光符便径直向着驴御史飞来。
山雨初歇,一轮半弯的月儿,便迫不及待地的挂上高空,挥洒出片片辉光。透过那林间婆娑的树影,透过那迷迷蒙蒙的雾霭,又透过那纱幔半卷的窗棂砸落下来。几声啾啾的虫鸣,更是突显得这山中夜色越发地静谧。
一间破败的山间古观,驴御史迷迷糊糊从梦中醒转,踱步来到殿外,但见夜色沉沉,荒野空寂,一弯新月如钩,而此刻在他心头,却还在温存着梦中的那一片旖旎。
“这果真只是一场梦境而已。”
在梦中,吕墨清只觉自己置身于一间闺房之中。虽然他也不曾见识过大家闺秀的闺房,但是那梦中的所在,有梳妆的台子,有纱帘半卷的窗棂,最主要的是,还有一个身姿曼妙的俏影。
那道身影立在窗前,窗外促织声切,月华如坠,吕墨清抬头望月,只是这月华如旧,虫鸣依旧,只有那道身影,却不知身在何地......
在那梦里,好像还有一个神仙般的白发老头,老头手里拿着一根比人还高的拐杖。却不知为何,那老头竟要拿拐杖砸他,看那持杖的老头儿分明还离他很远,但是当那拐杖砸来的时候,却又是近在眼前。正当驴御史躲也躲不过,避也避不开之时,就这么糊里糊涂地醒转过来。
“那老头难道竟是月老吗?可是只听说过月老是用红线栓人的,又何曾有过拿拐杖砸人的道理?”
吕墨清意犹未尽,就这么痴痴地呆望出神,努力地想把那道身影刻进心中,遐想着那又该是一幅怎样的绝世容颜。
正谓是:“好梦最难留,吹过仙洲。寻思依样到心头。去也无踪寻也惯,一桁红楼。中有话绸缪,灯火帘钩。是仙是幻是温柔。独自凄凉还自遣,自制离愁......”
驴御史兀自沉浸在梦中无法自拔,隐隐约约感觉,似乎还有一个更加离奇的梦境,有一老者与自己竟然在梦中论道。
这一夜也着实太过荒诞,吕墨清摇头苦笑,正欲转身而回,懒卧在墙角的那头蠢驴,却忽然惊醒地爬了起来,过了片刻,便有脚步声从前院传来。
屏气凝听,那脚步声颇为沉重,踩得那湿漉漉的草地啪叽作响,没用多大功夫,一道踉踉跄跄地身影,就已经来到了大殿之前。吕墨清藏身在门框后面,正在心中迟疑,要不要上前招呼一声,却见那人“砰”地一声扑倒在地。
“这人也不知是什么路数,好像是伤得不轻,若不救他,只怕是要死在这里。”
驴御史在心里只是稍做了一些计较,便快步下了台阶。此时斜月在天,微弱的月光下,那人背面朝上,整张脸都埋在了泥水里。驴御史上前轻轻推了两把,那人却是毫无动静,缩回手时但觉手上黏黏糊糊,凑到鼻下一闻,果然有一股血腥之气。伸手将那人上身扶起,没想到那人用力喘息了两口,却是清醒过来。
“阁下何人?”
听那声音,这人年纪倒也不大,语气中透着些许惊疑,还有一些警惕。
驴御史当下回道:“某姓吕,名墨清,也是路过此间的旅客,并非歹人,阁下可还好吗?”
那人“啊呀”一声,惊道:“莫非是飞白兄吗?”
吕墨清倒是比他吃惊还要更甚:“尊驾何人?竟是识得吕某。”
那人张口欲言,但在神情激动之下牵动了肺腑,一阵猛烈咳嗽,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驴御史见他挣扎欲起,赶忙伸手按在了那人肩头。
“你莫要着急,我们进里面说话。”
“吕兄快...快走......咳咳...咳......”
吕墨清听这人声音,越听越是熟悉,再打量此人身型,和月光下的相貌轮廓。
“你...你是伯安?”
原来这位伯安,正是吕大人的同科好友,姓王,名守仁,伯安乃是他的表字。此人不但学识渊博,而且文武双全,这二人同时都对宦官当道深恶痛绝,因此相交莫逆。
“是...是我,正是小弟,不想竟然在此与我兄偶遇。”
那伯安还欲继续说话,却又是急迫地催促起来:“飞白兄你快快离去,此地不宜久留。”
驴御史见他神情如此紧张,却反而沉下心来慰问道:“伯安你先莫说其它,你这个样子,我又岂会丢下你不管。”
“兄长,再不走,怕就来不及了!”
“莫说其它,我先帮你看看伤势再说。”
这吕墨清祖籍山东,少时耕读,两膀之间倒也有些力气,不由分说,便将王守仁打横抱起,转身就要往大殿中走去。
“啊!”
然而就在吕墨清转身之际,却是忽然惊叫出声,差一点就将王守仁给丢在了地上。
“怎么?”
“没事了,刚才可能是我眼花。”
之前吕大人眼角匆匆一瞥,竟是瞥见了一架白色骷髅,可当他转身再去看时,那骷髅却已不见了踪影。王守仁虽然不知吕墨清到底见到了什么,但一颗心却是直往下沉去。
进入大殿,将王守仁扶着靠墙坐好,吕大人便开始为他检查起了伤势。
“伯安,你这是伤在了哪里,又怎会受如此重伤?”
王守仁叹息了一声,知道以吕墨清的为人品性,绝不肯独善其身,更何况,只怕此时已然是走不掉了。而他的心情,却反倒是缓和了下来。
“我的伤不打紧,只是这一路急行了四十多里,伤口迸裂,失血有些多了而已。”
然后顿了顿,又继续道:“我两个多月前离开京城,尚未出北直隶,便发现一路被人追踪,刚刚到了山东地界,就遇到了好几波袭杀,伏击我的人也是越来越强。”
“那都是些什么人,为何要追杀于你?”
黑灯瞎火之下,也看不清王守仁身上的伤势,吕墨清用手轻轻触摸,似乎还有血水溢出。便将自己的衣衫扯了几条,帮他重新包扎了几道。
“大部分都是些江湖人物,我也不清楚他们的来历。但就在几天之前,我却遇到了一个用剑高手,那人白面无须,说话阴阳怪气,所使的剑法也是阴邪诡谲,八成是厂卫的番子。若我所料不错,定是那刘瑾在幕后指使。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