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帆尾随的那人头戴儒巾,身着长服,腰间佩玉,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如自己爹爹一般的读书人,从身后虽瞧不出他的年纪相貌,大致猜度,总不过也就在三十岁上下,只是那领子上斜插着的一柄漆金折扇,使其在儒雅之外却又带了几分流气。
到达山顶之时,天色已经放亮,此时道路前面堆了两堆大石,中间放置了一排拒马,忽然大石后面跳出两个人来,拦住了三骑的去路。
一人执刀在手,张口问道:“什么人?再向前可不是尔等去处,还请报上名来。”
三人早已经翻身下马,那董大哥叉手施礼:“还请烦禀你家寨主,就说兰陵故人双枪太岁董硕前来拜山。”
一听和自家寨主认识,那人面色放缓:“等着,我这就前去请示。”
想是都还未起,一直等了一刻多钟,才有几人匆匆而来,老远就有一个洪亮嗓门哈哈大笑道:“董老弟,想死哥哥了,去年狮子山一别为兄甚是挂念,今日怎么有空来这穷山僻壤的寻找哥哥?”
说话之间已走到近前,却是一条昂藏大汉,五十来岁左右,身量高出常人半头有余,身上肌肉虬结犹如蟒龙攀附,两臂粗如水桶,赤着上身挽着库管,粗鲁中自带一番豪气。
见到来人,那董大哥赶忙迎上几步,抱拳道:“兄弟也是时常感念哥哥的仁义,此来正有一番大事要与哥哥商量。”
然后指着身边那提棍之人介绍道:“这是我兄弟张继。”
接着又向其介绍起那个带刀的汉子:“这位乃是赣州来的好朋友,还请哥哥找个方便地方说话。”
“兄弟说得是,快随为兄进寨子里去。”
云帆和那儒生早在之前就遮掩了身形,等人离去后,这才绕过了两个望风的守卫来到这座山寨之中。
能看得出来,这个寨子当初应该也是一个石料厂,半壁山石已被采空,背面则还留下了半拉山壁,直上直下恰似一架屏风,正好可以阻挡冬日里的北方。云帆和那儒生都有高来高去的本事,很轻松就攀上了那山屏的顶端。
向下望去,依着这山屏建有十几座青石院落,每个院子里都有正房数间,又有厢房、仓房、猪圈、马厩一应俱全,此时不少院子里都已经有人晨起洗漱。
一直将三人领到最后的一座大院,那大汉留下身边几人在照壁前把守,又吩咐了一个小厮几句,便独自与三人进入到了东间暖屋。
云帆沿着山屏来到那院落左近,此处离地面不过四五丈,尽在云帆的神识范围之内,而那儒生却没有云帆这等本事,偷偷地溜下山屏,趴在了后窗底下侧耳向内倾听。
云帆仰卧在山屏上展开神识,便如置身在侧一般毫无避遁。四人在炕头坐定,一会儿小厮送来茶水早点,几人又寒暄着啰嗦了几句,也吃了几个大肉包子。
待用过早餐,那大汉直接开口问道:“董老弟知道我的性子,到底有何要事直说就是。”
那董硕先是饮了一口茶水,这才放下茶碗道:“敢问哥哥对当今有何看法?”
那汉子看似粗鲁,却也听出这问话大有深意,这当今二字,应该就是直指当朝天子,于是试着答道:“而今正德无道,天下民怨颇愤,不知贤弟缘何有此一问?”
“弟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那汉子心道:“不当说你来作甚?”
面上却是不露任何神色:“直言便是,何必遮遮掩掩。”
那董硕先是对窗外张望了一番,继而开口:“大哥可知那小皇帝并非是先帝所出,此事已天下遍传,且宁王爷已经接到了太后的懿旨,欲效燕王旧事拨乱反正。”
接着又指着同来的那个带刀汉子道:“这一位便是宁王爷的使者王睿,在江湖上也是有名号的英雄,此来正是要与哥哥共谋大业。”
那大汉皱了皱眉头:“我与宁王素无往来,两地相距何止千里,王爷欲行大事怎么会找到我梁某人头上?”
“大哥此言差矣,王爷心怀天下,三山五岳的好汉无不仰慕。想大哥乃是圣教弟子,当年朱洪武能得天下也全是圣教之功,反过头来却荼毒教中兄弟,此仇此恨,无生老母坐下谁不是日夜铭记。而眼前正是大好时机,待王爷举事时只要大哥也能揭竿而起,以大哥的名望地位,胶东一地的英雄好汉定当景从。”
董硕言辞灼灼,尽是要拉这姓梁的入伙,不过那大汉似乎并不为之所动,不待他将话说完便举手将其打断:“兄弟不要再说了,我梁达虽然是白莲教的弟子,却并无争霸天下之心,今日三位远来是客,我这就吩咐下去置办酒肉,之前所言,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
闻听此言,董硕大急:“哥哥,不说当今身世如何,只说这大明已经是千疮百孔,前些年先是八虎祸乱朝纲,后有刘六刘七戕害百姓,而南边则倭寇日盛,北方又有鞑靼环伺。乱世之象已生,俗话说不破不立,此时正是需要大哥这般的人物才能破而后立。”
“好了贤弟,我就只想带着手底下这些兄弟安稳度日,没有那么大的抱负,但也不会搅了几位的大事,今日多有不便,就不留三位了。”
见梁达此人油盐不进,那个叫做王睿的宁王使者阴恻恻地干笑了两声:“呵呵,从来没有听说过开山立柜的绿林中人还想着安稳度日,今日既然与闻了我等谋划,就想三言两语将我们打发了不成?”
梁达立即变了脸色道:“哦,王老弟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想称量一下梁某人的斤两?”
“这倒不敢,不过需要梁当家的给个说法。”
“你要什么说法?”
“王爷义举乃是机密,梁大当家不愿参与也不强求,不过既然知道了,那么总也要留些把柄在王爷手中才行,不然出了纰漏,可不是一句保证之言就能令我等放心的。”
梁达不悦道:“我姓梁的向来磊落,哪儿有什么把柄与你?哼哼......想要威胁我梁某人,就不怕走不出这个寨子吗?”
“梁大当家尽可以试试......”
见二人言语失和,那董硕赶忙打起了圆场:“大哥误会了,并非让大哥难做,只要大哥这两日做过一场,劫掠一两家富户,也算是大哥的保证有了凭据,我们事后便走,就算是入了伙的英雄好汉,也都是交了投名状的。”
梁达摸着脑袋心想:“这些人粘着毛,就要扯你二两肉下来,三人赖着不走终究是个麻烦,反正吃的就是这碗饭,这两天就出去发个利市也无不可。”
想到这里便道:“这倒是可以依了兄弟的意思,不过我从不在本地作案,也不杀忠孝之人,待我派人出去踩踩盘子,再与三位商议,今日先喝酒吃肉再说。”
云帆闻听他们交谈的竟然是造反大事,心中已是不快,他幼时深受其父影响,不说多么的忠君爱国,却也鄙视这些乱臣贼子。见双方没有谈拢,心中还暗暗赞叹那梁达识得大体,没想到几人说着说着,又开始讨论起怎么去祸害乡里,这又让云帆起了大大地反感。
心道:“我得想办法坏了他们的好事才行。”
想起那个趴伏在后窗下的儒生,便取来一小颗石子捏在手中,屈指一弹,“噗”地一声透破窗纸射进屋内。
“什么人?”
屋内喝声响起,那儒生早已翻身倒跃上了屋顶,打眼就向云帆这边瞧来,却见一个丐装少年向他挥了挥手,就消失在了山屏后面。
这时那董硕和王睿都已破窗而出,而那梁达和持棒的张继却是从大门出来,四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屋顶。
董平见到那儒生,却是诧异地道:“你怎么会在此间?”
那儒生一抖手中的洒金折扇,揶揄道:“还真是家传渊源,一说到造反就少不了你们姓董的。”
原来这董硕乃是梁山好汉董平之后,昔年董平征方腊时死于独松关,后来其子董芳在兰陵狮子山上聚众为匪,与同在麒麟山为匪的张青之子张国祥比邻为友,二人后来都被岳王爷招揽在了麾下,那张继便是张青后人。后来董张两家就一直在兰陵一带延续了下来,董硕已是董平的第六世孙。
董硕素来沉稳,闻言也只是淡淡一笑,向那儒生拱手道:“常大侠不去眠花宿柳,怎么管起董某的闲事来了?”
“哈哈哈,造反这等大事在你嘴里竟然成了闲事,真是好笑。你们一路上撺掇了多少人递交投名状?前几日,两百里外李家庄的惨案是不是你们做的?我不遇到也就算了,恰巧昨夜你们路过莱阳城时就偏偏被我见到了,这才一路跟来,看看你们还能丧心病狂到什么地步?”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闭嘴,少拿那套歪理邪说来为尔等开罪,你们打劫也就罢了,何故还要屠戮人家满门,一十七口人命,难道尔等就没有父母兄弟?竟然连五岁稚童都不放过,简直不配为人。”
董硕还欲继续辩驳,那王睿却不耐烦起来:“与他啰嗦什么,大家一起上,做掉他也就是了。”
“王兄且慢,他就是人称一夜春风笑满楼的常青常大侠。”
闻言那王睿也不自觉地迟疑起来,侧目向着梁达看去,似乎想看看梁大当家会作何抉择。
就在这时门外却传来一阵“咚咚”门响,有人在外喊道:“快开门,大白天的把门销起来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