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定京始终记得。
成亲前,姚放说姚沛宜小他七岁。
大婚当日,昔日跟随他南征北战的部下调侃他娶了位小妻子,日后睡觉只怕都睡不安稳了。
他当时不以为然。
却没想到有朝一日,真会让人说中了。
屋外风潇雨晦,他帮姚沛宜将被子掖好,便披衣出门。
时来和运转候在屋外守夜,没想到主子会出来。
时来正要迎上去,被运转给拉住。
“主子脸色不对劲。”
时来瞟了眼廊下男子,果真瞧见对方面上似乎覆盖了层阴霾。
冰凉雨丝稀里哗啦砸了下来。
俞定京指尖才触过小姑娘柔嫩温热手臂,鼻息间仍残存她身上的栀子香,一颗心因而滚烫燥闷,只好走出廊下,淋了一身雨丝,得以平复理智。
他得清醒些。
…更清醒些才行。
——
姚沛宜第二日醒来后,和雷妙妙去大理寺看了井里挖出的尸身,仵作尚未全部验完。
“尸身一共六具,全都是女子。”
仵作领着两个姑娘,不便说得太直接:“如今只验过三具,不过尸身都是伤痕累累,
生前当遭受过虐打,最重的一具,甚至体内被塞进了一些东西。”
姚沛宜眉头紧皱,视线落在几具尸身上,“我随便看看,你先下去吧。”
“是。”仵作退出屋子。
只剩下雷妙妙和姚沛宜两个人。
“沛沛,这会儿你就不怕了?”
雷妙妙瞧着这森森白骨都觉得有些吓人。
“白日里有光也有灯,没那么吓人。”
姚沛宜体贴道:“妙妙,你脚还没恢复好,先去旁边坐一会儿吧,我看看就好。”
雷妙妙对查看尸身没姚沛宜懂得多,索性不拖累人,拿了把椅子坐着瞧姚沛宜检查尸身。
一一看过六具。
前五具基本上都化为白骨。
只有一具尸身尚且没完全腐烂。
姚沛宜上下打量,忽然听到“当啷”一声响。
余光中一个银手镯掉在地上,旋转了两圈。
她忙拾起来。
镯子是从没腐烂的尸身上掉下来的,昨夜她意外触碰到的就是这具女尸。
她端详着银手镯,上头雕刻着鱼跃龙门纹样,内圈似乎刻了两个字。
顺着光线,她仔细辨认。
“沛沛,看完了吗?”
雷妙妙困得不行,方才险些睡过去,见姚沛宜站在原地愣神,走过去询问。
“看完了。”
姚沛宜回过神,屋外传来时来的禀报声:“王妃,您先前吩咐要查的消息查到了。”
她连忙和雷妙妙出去。
“边走边说。”
时来跟上,“蓝萩是两个月前入的莺归楼,在这之前,她一直跟随丈夫在京城生活。”
“她丈夫做的什么营生?”姚沛宜问。
时来道:“是做木匠的。”
姚沛宜上马车的动作顿了下,“那她丈夫现在在哪呢?”
“三个月前病死了。”时来道。
“我知道了,多谢你。”
姚沛宜上车后,对时来道:“我要去一趟莺归楼,你去忙你的吧。”
时来颔首离开。
“莺归楼?不是都没有出现夜哭女了吗?为何还要过去?”雷妙妙不解。
姚沛宜道:“还有一些事要问蓝萩和上次去胡家的绿裙姑娘。”
莺归楼白日里基本无客,两人径直去了蓝萩屋子,恰好她和绿裙姑娘都在。
“王妃。”
蓝萩和绿裙姑娘朝姚沛宜行礼。
“没事。”
姚沛宜笑了笑,“我就是路过这儿,上来找你们随便聊聊。”
蓝萩温声道:“近日里,夜里都没有再闹鬼了,真是多亏了王妃。”
绿裙姑娘点头,“是啊,我夜里都睡得安稳多了。”
“没事就好,我好歹也收了你们银子的。”
姚沛宜和雷妙妙坐下聊了会儿,而后看向蓝萩,“对了,你是什么时候来莺归楼的?我记得上回我们来的时候没有见过你。”
蓝萩闻言一愣,随即道:“我两个多月前才来的。”
雷妙妙有些诧异,“我看楼里的姑娘大多都是年纪轻轻就进来了,你来得倒是晚。”
蓝萩苦笑:“我也是迫于无奈,我丈夫急病死了,给我留下了一大笔债务,只能进这儿还债。”
绿裙姑娘同情地拍了拍蓝萩的手。
“光说话也不行,我去做几杯饮子上来喝吧。”蓝萩起身道。
瞧着人出门,姚沛宜才问绿裙姑娘,“上回你们在胡家的时候,真瞧见管三娘从胡淖的书房里出来了?”
绿裙姑娘点头,“是啊。”
“那次你们是去做什么了?”姚沛宜不经意问:“怎么会走到胡淖院子?”
“我们要去茅房,会经过那边。”绿裙姑娘如实道。
姚沛宜:“那你们去茅房的时候,有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的情况?”
“没有啊。”
绿裙姑娘回忆,“我记得当时阿萩姐姐说腹痛,去茅房后,就让我在外头等她。”
“你等了多久?”
“也就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吧。”
从莺归楼出来,姚沛宜径直让马夫驾车去了胡家。
“你是不是怀疑蓝萩?”雷妙妙都看出来不对劲了。
姚沛宜从袖中取出银手镯递去,“你看看圈内。”
雷妙妙端详许久,“蓝菁?”
“我怀疑,没腐坏的尸身和蓝萩有关系。”姚沛宜蹙眉。
雷妙妙倒吸了一口凉气,“蓝萩?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先看看吧。”
马车到胡家后,两人直奔茅房,这是胡家提供给下人用的,故而稍显简陋,只三个单间。
姚沛宜一一检查过,在最后一间停住。
“怎么了?”雷妙妙问。
姚沛宜蹲下,在土壁左下方尝试推了下,没用多少力,便出现一个小口。
雷妙妙惊呆了,“这是暗门?”
姚沛宜:“过去看看。”
两人从小口中钻了过去,发现直通一道高墙,姚沛宜扒开草堆,“这儿有个狗洞。”
钻过狗洞,雷妙妙再站起身,瞧见胡淖书房的后窗时,只觉毛骨悚然,对姚沛宜打心里的佩服,“沛沛,你真是太牛了。”
“还是不对。”姚沛宜垂下眼,神绪几经变动。
“怎么还是不对?”
雷妙妙懵了,“咱们从茅房一路通到这儿,不正说明人是蓝萩杀的吗?”
“你还记得吗?”
姚沛宜道:“那盆栽姚放一个久经沙场的人都难以搬动,蓝萩怎么搬得动?
还有很重要却被忽视的一点,胡淖分明先管三娘一步去书房,为何是管三娘先到,
胡淖中间消失了一盏茶的时间去了哪儿,又见了谁。”
雷妙妙听了这话也觉得有些想不通。
“胡蝶离京了吗?”姚沛宜问。
“好像就是今日要走。”雷妙妙想起来。
姚沛宜颔首,“我们去看看她。”
胡蝶已同夫婿成婚,若非胡淖身故,早就随夫到了临安府,今儿一早就开始收拾,如今队伍整装正准备出发。
姚沛宜恰好赶到。
“胡蝶姑娘。”
胡蝶正被丈夫扶上车,闻声一愣,瞧见来者是谁后,让丈夫先出去。
“没想到你就要走了。”
姚沛宜和雷妙妙上车坐下,胡蝶帮忙倒茶。
“是啊,拖延了好几日了,也该走了。”
“看胡蝶姑娘的模样,对令尊的故去,适应得很快。”姚沛宜接过茶。
这话有几分唐突,但胡蝶却并不在意,超出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平静。
“适应不了也得适应,人死灯灭,谁又有法子能改变,大家都是学着接受的。”
姚沛宜打量着少女,“在你心中,胡侍郎是怎样的人?”
胡蝶扯了下嘴角,“现如今外头都传遍了,我家中出现的那几具女尸,都说和我父亲脱不了干系。”
她问:“你觉得那是你父亲杀的?”
“不是我觉得。”
胡蝶看着她,“而是事实如此。”
雷妙妙一惊。
“不光是那些姑娘。”
胡蝶眸底泛起一层冷意,“我娘你们都见到了,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她身上全是伤痕,
那是我父亲打的,他就是个没人性的畜生。
还有我,他不顾我的意愿,只为自己官途顺利,将我嫁给素未谋面、品性未知的人,
若我反抗,他也对我动手。”
说着,胡蝶将自己的袖管撸起来,露出青紫交加的伤痕。
雷妙妙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听姚沛宜道:“胡淖对你和母亲残暴,还杀了那些无辜姑娘,你为何不报官?”
“我父亲自己就是官,我如何能报官。”
胡蝶扯动唇角,眸底似是伤情,“更何况他是我父亲,他生养了我,我不能对他做不利的事。”
姚沛宜闻言沉默了半晌,胡蝶开口道:“王妃,时辰不早,我也该上路了。”
两人从胡蝶马车下来,回到自己马车,雷妙妙感叹:“你说这胡蝶年纪轻轻的,竟经历了这些事。”
姚沛宜默然了一阵,忽然对车夫道:“去大理寺。”
“怎么又去大理寺?”雷妙妙愣住。
“胡蝶撒了谎。”
姚沛宜眯起眼,“她父亲的死,多半和她有关。”
倏然。
前行的马车一个趔趄。
姚沛宜和雷妙妙同时扑倒。
车夫惊叫:“王妃,不好了,有刺客!”
姚沛宜迅速从地上爬起,撩开车帘,只见十多个黑衣人围绕马车,杀意蓬勃。
这些人是谁?
马车抄小路去大理寺,眼下正被堵在巷子里,难以冲出重围。
雷妙妙也慌了,下意识抓住姚沛宜的手往后拉。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黑衣人头目提起长刀,“不用管我们是谁,你们下地府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