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再度转换。
盛唐·长安西市!
驼铃声从朱雀大街尽头荡来,小普的芒鞋踩过青石板上的胡麻饼碎屑。他颈间挂着十二颗菩提子串成的念珠,每颗珠子都刻着模糊的莲花纹——那是他每次禅定都会梦见的图案,却总在睁眼时散成细碎光斑。西市的日头正烈,胡商的琉璃瓶在摊位上折射出七彩光晕,忽然有片金箔似的光,恰好落在街角绣娘的帷帽上。
\"平安符十文钱,保郎君仕途顺遂。\"绣娘的声音像浸了蜜的荔枝,尾音带着江南吴语的软糯。小普的脚步突然顿住,只见她指尖翻飞,素白缎面上正绣着半朵莲花,五片花瓣的弧度,竟与他昨夜梦中那支残莲分毫不差。
帷帽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眉间一点红痣,像滴落在雪地上的朱砂。小普的念珠\"啪嗒\"散落三颗,滚到绣娘脚边——她弯腰捡拾时,袖口滑下寸许,腕间一道浅红胎记蜿蜒如莲茎,正是前世阿蛮血帕上双生莲的根须走向。
\"师父可是哪里不适?\"绣娘的手悬在半空,指尖还沾着金线的碎屑,\"这香囊里装着伽南香,安神最好。\"她取下帷帽,鬓角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却让眉间红痣愈发鲜明,像极了南朝暮春那朵落在阿蛮眉间的桃花瓣。
止语戒在喉间发烫。小普本该双手合十转身离开,却听见自己说:\"施主...这莲花,可是双生?\"声音沙哑如生锈的铜铃,竟是他三年游方第一次开口。绣娘的眼睛亮起来,从竹篮里翻出个锦囊:\"师父好眼力!这是家母临终前教我的纹样,说双生莲花开并蒂,便是...便是有缘人相见。\"
日头偏西时,小普仍站在绣摊前。他数着绣娘腕间的胎记,七道浅红纹路盘成莲茎,恰如前世阿蛮臂间被他敷过金疮药的伤痕。当她绣到第六片花瓣时,指尖突然被针戳破,血珠滴在未完成的莲花蕊上,竟让金线勾勒的花瓣瞬间鲜活,如同要从缎面挣出。
\"又笨手笨脚。\"绣娘笑着舔了舔指尖,忽然看见小普僧袍下摆沾着的泥渍——那是他方才替她挡住横冲直撞的胡商坐骑时蹭的。她从竹篮底层翻出块素帕,帕角绣着半朵莲花,与小普记忆中那方血帕的残纹严丝合缝:\"师父不嫌弃的话,用这个擦手吧。\"
触到帕子的瞬间,小普突然头痛欲裂。他看见南朝藏经阁的烛火、阿蛮腕间的血痕、还有那支断在雨中的戒尺——原来转世并非遗忘,而是将前尘往事酿成心口的朱砂,在重逢时化作滚烫的泪。绣娘慌忙扶住他颤抖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僧衣传来,与前世阿蛮被拖走时那抹残温重叠。
\"我叫阿蛮。\"她在他耳边低语,声音混着伽南香,\"打记事起就会绣这种莲花,总觉得...总觉得该有个人,与我共绣完整的双生莲。\"小普睁开眼,看见她腕间胎记在夕阳下泛着金光,与自己右肩突然泛起的灼热遥相呼应——那里不知何时浮出半朵莲花,正是她此刻绣到第五片的残缺纹样。
霜降前夜,西市传来梆子声。小普在破庙香积厨熬着姜汤,忽听见绣摊方向传来瓷器碎裂声。他握着戒尺冲过去时,正看见锦衣恶少踢翻绣篮,金线散落在泥地里,像被踩碎的星光。阿蛮的帷帽滚在墙角,眉间红痣被掌掴得渗出血,却仍护着竹篮里未完成的香囊。
\"老子有的是钱!\"恶少晃着金镶玉的腰带,靴底碾过绣着双生莲的缎面,\"做我的外室,保你这辈子穿金戴银——\"话未说完,戒尺已重重敲在他手腕上。小普看着自己发抖的手,才惊觉这柄伴随他三世的戒尺,此刻不再是敲木鱼的法器,而是染了血的兵器。
恶少的随从拔出横刀时,阿蛮突然扑过来拽住他的僧袍。小普反手将她护在身后,戒尺在月光下划出银弧,竟比他当年在灵山练的降魔杵更顺手。血珠溅在阿蛮新绣的平安符上,她却笑着替他擦拭僧袍上的刀痕:\"师父可知,你刚才念的不是《心经》,是'阿弥陀佛'?\"
更夫的梆子声敲过三更,破庙里的油灯映着阿蛮膝头的伤。她用咬开的针线替他缝合袖口,指尖在他小臂上轻轻划过:\"原来师父的皮肤,比佛经还白。\"话音未落,小普突然看见自己右肩的胎记——半朵莲花此刻完整了,与阿蛮腕间的莲茎相缠,在油灯下泛着淡淡的荧光。
\"阿蛮,\"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声音像浸了秋露的琴弦,\"你...可曾梦见过一座古寺?有个小沙弥,总在教你写'住'字?\"阿蛮的手顿住,从怀里掏出块叠得工整的血帕,帕角绣着的\"阿蛮\"二字,正是前世他在壁画上补全的笔锋。
\"每到雷雨夜,就梦见有人握着我的手抄经。\"她低头吻了吻他腕间的戒疤,温热的呼吸让他浑身战栗,\"醒来后总觉得这里...\"她指着心口,\"缺了半片莲花,只有看见师父时,才觉得圆满。\"
五更的钟响从荐福寺传来,小普望着阿蛮眉间凝结的血珠,突然想起灵山师父说的\"爱缘取\"。前世他取了她的血帕,今生她取了他的戒尺——当戒尺第一次沾染凡俗的血,当止语戒第一次为凡人开口,他便在十二因缘的锁链上,亲手系紧了第二环。
绣娘的香囊在晨风中摇晃,伽南香混着血腥气,竟比佛前百味香更让人沉迷。小普看着阿蛮腕间的胎记与自己肩头的莲花渐渐融为一体,终于明白:所谓缘起,不过是前尘的\"受\"在今生开出的花。就像她指尖的血滴在他僧袍上,就像他的戒尺为她染了红尘,爱欲的种子一旦在触受中萌发,便会在轮回里长成参天大树,根系缠缠绕绕,再难分彼此。
这一夜,长安西市的人看见,有个游方僧人抱着个绣娘站在断墙下,僧袍上的血渍在月光下竟化作朵朵莲花,每片花瓣都泛着七彩光晕。而绣娘腕间的胎记,此刻正与僧人肩头的莲花交相辉映,如同两世的因果在盛唐的月光里,终于结成了第一颗饱满的莲子。
晨雾中,小普摸着阿蛮新绣的双生莲香囊,忽然听见她在耳边轻笑:\"师父知道吗?你敲恶少那一下,比敲木鱼的声音好听多了。\"他低头看着她眉间的红痣,突然发现那不是朱砂,而是前世他替她补全的莲花蕊——原来每个劫数的开始,都是一次心甘情愿的堕落,都是佛心向红尘低眉的瞬间。
戒尺上的血痕在日出时消失,却在小普心底刻下永远的印记。他不知道,这柄染过血的戒尺,会在后世成为吴越王府的护国法器,会在襄阳战场劈开落石,更不知道,他与阿蛮的缘分,早已在灵山镜中注定,是\"爱缘取\"的锁链里,最难以挣断的一环。
此刻,他只能任阿蛮的指尖划过自己掌心的纹路,任她绣着双生莲的素帕贴在自己心口,任长安的晨风掀起两人交缠的衣角——那是凡心初炽的证明,是十二因缘里\"爱\"的开始,是红尘劫数的第二页,正被伽南香与少女的笑,轻轻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