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地的深山在雨季里蒸腾着瘴气,小普的草鞋陷进腐叶堆积的泥径时,忽闻头顶树冠传来幼猿的哀啼。仰头望去,三只被藤蔓缠住前肢的金丝猴吊在断枝上,树下围着举着火把的山民,腰间别着的弯刀还沾着新鲜的树汁——他们正在砍伐最后一片古枫林,为了给新开辟的茶园腾地。
“和尚让让!”领头的汉子扛着斧头推开小普,树干断裂的巨响惊飞了巢中的夜鹭。小普看见断木横截面上的年轮,圈圈叠着七十年前的月光——那时这片林子还是山民们的“神山”,老族长曾在枫树下为难产的妻子祈福,用竹筒接来枫叶上的露水喂她。
幼猿的母亲从更高的枝头跃下,胸前的白毛染着血痕,显然是为保护孩子撞在利斧上。它对着山民们龇牙,却在小普走近时突然僵住,黑亮的眼睛盯着他袈裟上的补丁——那是用舍卫城老妇人送的粗布缝的,布料上还留着槐花的香气。
“你们听,”小普按住正要挥斧的汉子,“每棵树倒下时,山风都会发出叹息。七十年前,你们的祖辈在枫树下立过‘不伤幼兽、不砍孕木’的石碑,如今石碑还在溪边,却被青苔遮住了字迹。”
山民们面面相觑。有人认出小普草鞋上的铜铃,正是三年前被他们放生的麂子角上系过的那枚。当幼猿的啼哭声越来越弱,母亲忽然踉跄着扑向小普,将受伤的幼崽塞进他怀里,自己却因力竭从树上跌落,前掌还紧握着半片止血的蕨叶。
“它在求你救孩子。”小普蹲下身,用溪水冲洗幼猿腿上的划伤。山民们围拢过来,看见幼猿腹部的绒毛下,竟有块淡金色的胎记,形状像极了枫树上的五裂叶片——正是他们族谱里记载的“山神印记”。
深夜,小普在山神庙遇见咳嗽不止的少年。庙角堆着晒干的猴骨,墙上画着猎人剖开兽腹的壁画。少年捧着陶罐,里面装着用金丝猴脑髓熬的药:“阿爹说喝了能治咳疾,可我总梦见猴子哭。”
小普掀开陶罐,药香里混着血腥气。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竹筒,里面装着渔村老族长送的海龟壳碎片:“你看这纹路,像不像你家门前溪水的走向?二十年前,你阿爹曾在暴雨中救过落单的母猴,母猴后来带族群为你们守了三年的玉米地。”
少年猛地抬头,想起小时候见过的那只断尾母猴,总在他摔倒时递来野莓。此刻庙外传来狼群的嗥叫,比平日近了许多——自从古枫林被砍,野兽失去栖息地,开始频繁靠近村寨。
“万物相惜,”小普望着壁画上被剖开的兽腹,指尖划过少年掌心的茧子,“就像你给阿爹采药时,会避开长着新芽的药草;就像母猴用野莓换你家的玉米,从不多拿一粒。伤害生灵,便是在砍断自己与山神的纽带。”
黎明时分,小普带着山民们走进残林。被砍伐的树桩上,菌丝正渗出晶莹的泪滴般的汁液;受伤的金丝猴群躲在岩缝里,却在看见小普时发出低低的呜咽。他让每人捧起一抔腐叶,埋进刻着“护生”二字的木牌下——那木牌是用被狂风刮倒的枫木制成,未伤分毫。
三日后,山民们在竹林里发现了患病的母豹。它的幼崽夭折在陷阱里,前爪被猎人的夹齿咬碎。小普为它敷药时,母豹竟温顺地舔舐他掌心的老茧,就像当年老牛舔食麦饼时的触感。当第一滴雨水落在新栽的枫树苗上,狼群的嗥叫忽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布谷鸟清亮的啼鸣。
离开时,少年追上来塞给小普一袋枫树种:“阿爹说,等树苗长成,要在林子里修座供兽类穿行的木桥。”小普摸着布袋上粗糙的针脚,想起渔村孩子送的贝壳,想起舍卫城老人的蔬菜——原来善念的传递,从来都是从掌心到掌心,从心尖到心尖。
山路上,康复的幼猿在枝头跳跃,为小普摘来最甜的八月瓜。三花猫追着松鼠跑远,却又叼着片完整的枫叶回来,放在他正在抄写的经卷上。小普忽然懂得,众生平等的真谛,不在于言语的宣讲,而在于当人类放下屠刀时,野兽愿意放下利爪;当树木被温柔对待时,山风会送来最清亮的梵音。
暮色漫过枫林,新栽的树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像千万只合十的手掌。小普回望山间若隐若现的村寨,看见曾经举着斧头的汉子,正背着竹篓给受伤的母豹送食物;曾经熬猴脑的少年,正蹲在溪边为雏鸟搭建避雨的草棚。他知道,在更深的山林里,还有无数因贪婪而断裂的因果线等待缝合,但此刻掌心的枫树种告诉他:只要有人愿意埋下第一颗种子,森林就会记得如何生长出慈悲。
竹篓里的雏鸟已经能模仿布谷鸟的叫声,三花猫正蜷在幼猿送来的八月瓜旁打盹。小普合十望向树冠间隙漏下的星空,忽然听见风中传来混合着猿啼、鸟鸣、林涛的和声——那是众生共同谱写的经咒,在每一片新抽的叶芽里,在每一滴滚落的晨露中,轻轻诉说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