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衣镜是玻璃磨制的,内外皎洁,向明观之,不见其质,世所罕见。
太子有些出神地看着镜中的女孩儿,上穿天青色妆花补子遍地锦罗袄,下着金枝线叶沙绿百花裙,外罩一件玄色五彩金遍边葫芦样鸾凤穿花罗袍,腰里束着碧玉女带,腕上笼着金压袖,胸前缨落缤纷,裙边环佩叮当。乌发松松向后挽就,并无半点珠饰,已有无限风情。
绍桢重重咳嗽一声。
太子回神,抱着她走到宝象花拣妆前,轻轻握着她的肩膀:“梳妆吧。”
几个丫鬟上前,手上动作又轻又柔,很快挽了个慵妆髻,戴上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并一件金累丝松竹梅岁寒三友梳背儿,额上勒着五色绉纱眉子,更显得朱唇红馥,精神秀丽。
小山奈还想为她搽脂粉,被绍桢抬手拦住,与镜中的太子对视,道:“这就不必了吧?”
太子站在她的官椅背后,弯腰在她面颊上碰了碰:“听你的。”说完拉她起身,两人一起朝槅门走去。
早膳还是在西次间摆的,几样小菜,一盅火腿鲜笋汤,还有各式粥面,摆了满满一桌。
太子给她盛了一碗虾丸酸笋粥,绍桢接过来放在一边,端了盏红稻米粥,就着椒油莼齑酱慢慢喝。那碗虾丸酸笋粥一直放到失了热气,也没被她动过一口。
太子将近吃完起身,看了那碗粥两眼,原本不想问的,还是忍不住道:“你在宫里不是最喜欢喝虾丸粥吗,如今怎么不喝了?是换了口味?”
绍桢略带惊讶:“我在守制啊,若不是你准备的衣服几乎全是大红色的,我也不会穿这件玄色罗袍了。我还想问陈斐是怎么办事的呢!”
原来是为这个……
太子心中郁结一扫而空,笑着说好话:“是我的错。但你还在长身体,光吃素哪里有精力?守孝只在心诚,何须损毁身体呢?就算简肃公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
绍桢笑道:“好啊,亏你还是太子呢,历来以孝治天下,你敢说这种话,要是传出去了,你也少不得被史官记一笔。”
太子坐下,端过她手边的虾丸酸笋粥就要喝,被绍桢拉住手臂:“这都凉了,你还喝?又不是没吃的了。”
太子直看进她的眼睛里,笑着轻叹一声:“傻姑娘,你是真不懂啊……”
张绍桢迷惑,见拦不住,也懒得管了,收手回来,继续吃饭。
太子几口便喝完了粥,看了看壁钟,这回是真的要走了,漱口盥手毕,起身道:“我回宫了。”
绍桢头也不抬:“嗯。”
太子还在擦手,见她一点要送的意思也没有,特地绕到她身边,趁她不注意,用沾着水珠的手在她面颊上迅速碰了一下,水却是温凉的,绍桢猝不及防,下意识闭眼,等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放下碗,抬袖擦脸,追到门边:“你怎么这么讨嫌!”
庭院里哪里还有太子的身影,只有仪门外朗朗笑音传来:“等我晚上回来啊!”
绍桢悻悻转身,丫鬟都在偷笑。
她恢复了平静:“把桌子收拾了吧,我去阁楼看看。”
小山奈微微惊讶:“姑娘不用了吗?”
绍桢摆手,从紫檀龙首衣架上取了自己昨天换下的披风,抖开穿上,又戴好帽子,出屋便往前面一进的院落去。
昨天过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宅院里好些角落都没看清楚,如今天光大亮,映阶蕉棕,向日葵榴,倒是好风景。
她徐步进了阁楼。
难怪太子说要带她来这里看书,举目望去全是高大的书架,排列十分整齐,绍桢细看了几架子的藏书名字,竟然是各种史书,正史不用多说,民间流传的各种野史也见了不少。
楼梯在正中间,她踩着台阶上二楼,书架方位都是和一楼大体类似的,摆的是各种经书子集,先秦百家都有,更多的是朱子以后的经书注解,八股选本,历朝贤士文集。
三楼天花低了些,略显紧仄,藏书包罗万象,游记、话本、农书,杂七杂八,连《西厢记》、《剪灯夜话》这样的禁书都专门摆了两个书架。
绍桢嘴角微动。太子是不是把他从小到大搜罗来的书全摆这儿了?三楼有一册《几何原本》,她确定这是自己翻过的,连她之前在东宫时不慎点上去的墨渍都在……
啧。
她下了二楼,取了一本《历代名臣奏议》,翻到自己在南山别院时停下的章节续看。
不知过了多久,陈斐上了楼,禀道:“快到午正时分了,姑娘是回后面用膳还是叫人在楼上摆饭?”
绍桢刚才还没注意他的称呼:“……你也叫我姑娘?”
陈斐做了个疑惑的神情:“您希望奴才仍叫张公子吗?”
绍桢想了想:“随你,别到了宫里的时候说漏嘴就好了。我问你,太子上山那天,詹御医来给我诊脉的时候,你也在边上,我说了什么梦话了?”
陈斐说没听清,她只得作罢,吃过午饭继续待在阁楼上,把陈斐赶了下去,不准他在边上伺候,只有小山奈不时上楼添热茶、换炭盆。
一直到申牌时分,小山奈“噔噔噔”地跑上楼,声音满是高兴:“姑娘,三爷过来了,正在楼下等您呢!”
绍桢推开槅扇往下看,太子果然站在阁楼前一片空地的台矶上,听见开窗声抬头看来,招手朝她笑:“下来。”
她把书案归置好再下楼,迎上前拉住他的衣袖:“现在宫里这么闲吗?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不到天黑我都别想出宫门呢。”
太子笑而不答,帮她将不慎散落的一绺发丝拢到耳鬓后:“我听陈斐说,你在阁楼里待了一天,里面好不好?你喜欢吗?”
绍桢这回愿意回答了,笑着点头:“好,你把书全搬这里来,在端本宫里看什么?”
太子乐道:“我还会少了书不成?”半抱着她往后面的院子走:“昨天进家门都很晚了,你今日肯定没怎么逛,我带你去游园吧。”
绍桢回想起卧房窗外高起的围墙:“那花园也是这里的?我以为是别人家的呢。”
太子摸了摸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