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珠母亲抵达青岛的那天,海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整座城市。我站在接机口,看着敏珠小跑上前接过轮椅,弯腰时马尾辫从肩头滑落。她母亲——金英淑女士比照片上更瘦,裹在淡紫色开衫里的手腕细得能看见骨节轮廓,但眼睛亮得惊人。
\"妈妈,这是欢喜。\"敏珠用韩语介绍,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我赶紧鞠躬:\"?????(您好),伯母。\"
金女士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突然用带着口音的中文说:\"青岛男孩。\"不是疑问句。她嘴角微微上扬,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风吹过水面的涟漪。
去医院的路上,敏珠坐在副驾驶不断回头查看母亲情况。后视镜里,金女士一直望着窗外闪过的红屋顶,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仿佛在默数什么。当车经过老城区时,她突然直起身:\"请停一下。\"
\"这里?\"我踩下刹车,疑惑地看着路两边破旧的老建筑。
金女士已经自己摇下车窗。六月的风裹挟着海鲜市场的咸腥味灌进来,她深深吸气,目光锁定在一家挂着\"光明照相馆\"招牌的小店上。褪色的招牌缺了\"光\"字的横撇,变成\"小儿照相馆\"。
\"妈妈认识这里?\"敏珠惊讶地问。
\"很多年前...\"金女士轻声说,突然咳嗽起来。敏珠立刻紧张地递上保温杯,这个话题就像被掐断的烟头,无声地熄灭了。
但那个眼神我忘不掉——像是穿过时光长廊,看见了什么珍宝。
青岛大学附属医院的国际医疗部明亮得像高级酒店。安顿好金女士后,主治医生把我和敏珠叫到走廊。他翻着检查报告,眼镜片反射着冷光:\"骨转移比预想的严重,但新靶向药效果不错。关键是...\"他顿了顿,\"患者心情对治疗影响很大。\"
敏珠咬住下唇点头,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我悄悄握住她冰凉的手指。
接下来两周,我往返于餐厅和医院之间。金女士的治疗方案初见成效,但她总在黄昏时分找借口支开护工。有次我提前送晚餐,发现病房空无一人。护士说:\"老太太又去老城区散步了。\"
我在\"光明照相馆\"门口找到了她。暮色中,金女士仰头望着斑驳的招牌,侧脸被霓虹灯染成淡紫色。她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照片,听到脚步声慌忙塞回口袋,像藏起一个青春期的秘密。
\"伯母,该回去吃药了。\"我假装没看见她的慌乱。
她点点头,临走前却突然问:\"欢喜,你父亲是渔民?\"
\"以前是,现在开海产加工厂。\"我扶她过马路时,感觉到她手臂微微发抖。
\"他...有没有提过八十年代的韩国渔船?\"
这个问题像一粒沙子掉进齿轮。我摇头,她却像松了口气,又像有些失望。
第二天餐厅打烊后,我翻出家里的老相册。父亲年轻时在渔船上的照片不多,大多是和船员们的合影。有张泛黄的集体照特别模糊,角落里似乎站着几个戴不同样式工作帽的人。当我用手机放大画面时,突然发现其中一个人手腕上隐约有船锚纹身——
和昨天来餐厅视察的韩籍主管一模一样。
\"看什么呢?\"敏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海鲜酱料的味道。她刚研发完新菜式,围裙上沾着辣椒末。
我把发现告诉她,她皱眉:\"崔主管确实常去釜山港,但...\"她突然噤声,手机屏幕亮起,显示崔主管的来电。
通话很短,敏珠的脸色却越来越白。挂断后,她机械地解下围裙:\"他说妈妈当年在青岛的...工作经历会影响公司评估,要我明天去说明情况。\"
\"什么工作经历?\"我抓住她颤抖的手。
\"我也不知道!\"敏珠声音突然拔高,\"妈妈从来不说八十年代的事,就像...\"她猛地咬住嘴唇,眼睛亮得可怕,\"就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句话像把刀划开空气。我们沉默地对视,都想起了金女士在老照相馆前异常的神情。
第二天我坚持陪敏珠去见崔主管。会议室里,崔主管慢条斯理地整理文件,手腕上的船锚纹身在袖口若隐若现。他四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敏珠的眼神像在审视次品。
\"金女士当年在青岛的...特殊关系,会影响项目纯粹性。\"他推过一份文件,\"特别是如果涉及金社长。\"
敏珠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声响:\"我妈妈是正经贸易公司翻译!\"
\"是吗?\"崔主管冷笑,突然转向我,\"你父亲没告诉你?1987年那艘韩国渔船的纠纷?\"他中文流利得可怕,\"三条人命的代价。\"
我如遭雷击。父亲确实提过有韩国船员在他船上出事,但从未细说。崔主管欣赏着我们苍白的脸色,又扔下一枚炸弹:\"金社长下周来青岛,希望到时能得到...澄清。\"
走出大楼时,敏珠像梦游般踉跄了一下。我扶住她,发现她后背全湿透了。她机械地重复:\"妈妈不是那种人...不是...\"
\"当然不是。\"我紧紧抱住她,却想起金女士藏着的那张照片。海雾不知何时又漫上来了,整座城市变成模糊的灰色轮廓。
金女士得知后异常平静。她坐在病床上削苹果,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螺旋。\"崔永浩...\"她念出崔主管的名字,刀尖微微一顿,\"他父亲是崔大万?\"
我和敏珠面面相觑。金女士放下水果刀,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那张泛黄照片:\"该给你们看这个了。\"
照片上是年轻的金女士和另一个韩国姑娘,站在青岛栈桥。背后写着\"1985年夏\",但最震撼的是角落里被撕去一半的身影——那截露出的西装袖口,分明是如今金社长常戴的袖扣。
\"我和美兰——崔主管的姑姑,作为翻译随贸易团来青岛。\"金女士轻抚照片,\"认识了金社长和...你父亲。\"她看向我,眼神复杂,\"那年夏天像场梦。\"
随着她的讲述,一个尘封的故事缓缓展开:中韩建交前的秘密贸易往来,年轻人们在政策夹缝中萌生的情愫,以及那艘出事的渔船——根本不是父亲的错,而是崔大万违规操作导致的悲剧。
\"崔家一直认为是金社长和我...还有中国船员的错。\"金女士咳嗽起来,敏珠急忙拍她的背,\"现在崔永浩是要报复...\"
\"为什么不早说?\"敏珠声音发颤。
金女士望向窗外,暮色中的海面泛着铁灰色:\"有些伤口,揭开会更痛。\"
当晚,敏珠发起了高烧。医生说这是长期紧张后的免疫力崩溃。我守在诊所输液室,看着她因噩梦不断惊悸的模样,心脏像被铁丝缠住。凌晨三点,她终于安稳睡去,我却做了一个决定。
天刚亮,我驱车前往崂山。盘山公路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收音机里播报着台风预警。我要找的是太清宫一位老道长——父亲说过他当年船员受伤,就是用了道观的药方才保住腿。
暴雨在我爬到半山腰时倾盆而下。挡风玻璃上的水流像瀑布,能见度不足五米。我咬牙继续前进,直到一块落石砸在车前盖上。
\"疯了吗?\"熟悉的声音从雨幕中传来。我摇下车窗,看见浑身湿透的敏珠站在路中央,手里紧攥着一张纸条。她身后停着辆出租车,司机正愤怒地按喇叭。
\"你怎么——\"
\"护工说你问过道长的事!\"她拉开车门挤进来,雨水顺着发梢滴在我手上,\"台风天找死啊?\"
我愣愣地看着她递来的纸条——是金女士的字迹:「太清宫李道长,旧友」。
我们最终在暴雨中相拥。敏珠的眼泪混着雨水流进我衣领:\"笨蛋...妈妈已经联系道长了...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
那一刻我明白了,爱不仅是分享快乐,更是分担那些说不出口的痛。
三天后,金社长提前抵达青岛。他在餐厅包间里见到金女士时,手中的茶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两位老人隔着一桌子菜沉默对视,空气凝固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声。
\"英淑...\"金社长喉结滚动,\"你的头发...\"
\"全白了。\"金女士平静地接话,却悄悄把颤抖的手藏到桌下。敏珠死死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崔主管不请自来。他西装革履地出现在门口,目光扫过在场每个人,最后定格在金社长身上:\"社长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1987年7月19日,我父亲——\"
\"你父亲违规饮酒驾船!\"金社长突然拍案而起,茶杯震得叮当响,\"害死三个船员还想嫁祸!\"
整个房间瞬间安静。金女士轻声补充:\"当时中韩没有建交...事情被压下了。但崔大万回国后散播谣言...\"
崔主管脸色铁青:\"姑姑因为这件事郁郁而终!你们却...\"他的目光突然刺向我,\"包括你父亲。\"
真相像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原来父亲当年是作为中方证人,却被崔家记恨至今。而金女士和金社长之间清白的友谊,在谣言中变成了不堪的关系。
\"够了。\"敏珠突然站起来,声音轻却坚定,\"妈妈治病需要静养。崔主管,您要报复就冲我来。\"
崔主管冷笑:\"很简单。你退出项目回总部,或者...\"他看向我,\"餐厅撤资。\"
空气仿佛被抽干。金社长想说什么,却被金女士摇头制止。这是属于我们这代人的战斗。
\"我选择——\"敏珠深吸一口气,我紧张地看着她颤抖的嘴唇——
\"爱情。\"
这两个字像珍珠落进银盘。崔主管愣住了,显然没料到这个答案。我顾不得场合,一把抱住敏珠,在她耳边说:\"不,选事业。\"
她震惊地抬头看我。我转向崔主管:\"给我三天,我会证明父亲清白,还有...\"掏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您应该认识这个。\"
那是今早父亲发来的老照片全貌——年轻的崔大万站在父亲身边比着剪刀手,两人举着\"中韩友谊\"的横幅。照片背面写着\"挚友崔君\"。
崔主管的表情开始崩塌。金社长趁机递过一份文件:\"永浩,看看这个。你父亲当年的认错书原件。\"
后来的事像慢镜头:崔主管跌坐在椅子上翻阅文件,金女士轻声啜泣,金社长拍着她肩膀的手微微发抖。而敏珠靠在我怀里,体温透过衬衫传来,像小小的暖炉。
三天后餐厅周年庆,崔主管意外现身。他站在门口迟迟不进来,直到我上前伸手:\"尝尝我们新开发的韩式辣炒蛤蜊?用您家乡釜山的配方。\"
他僵硬地点头,突然用中文说:\"抱歉。\"虽然生硬,但足够真诚。
庆典最高潮是金女士弹奏伽倻琴。经过中医调理,她气色好了许多,指尖流淌的《阿里郎》让全场安静下来。敏珠靠在我肩头小声跟唱,灯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曲终时,金社长突然上台,对着话筒清了清嗓子:\"今天,我宣布'海风'成为集团永久合作项目。\"掌声中,他转向我们,\"还有...英淑答应和我共度晚年了。\"
敏珠的尖叫差点掀翻屋顶。在众人的起哄声中,金女士红着脸低头,而金社长看着她的眼神,和四十年前栈桥照片上那个被撕去的年轻人一模一样。
深夜收拾餐厅时,我发现敏珠不见了。最终在天台找到她——她正对着手机用韩语激烈地争论什么。看到我,她匆匆挂断:\"首尔总部...他们还是想调我回去。\"
我手里的托盘差点掉落:\"什么时候?\"
\"下个月。\"她咬着嘴唇,\"但我说了,除非青岛设分部...\"
我一把抱住她,海风把我们衬衫吹得鼓胀如帆。远处海面上,一艘中韩货轮正缓缓驶过,灯火通明像移动的星座。
\"我们会想出办法的。\"我嗅着她发间的海鲜酱料味,突然笑了,\"大不了开连锁店,青岛-首尔双城记。\"
敏珠仰头大笑,笑声被海风送往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