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渡口,风里带着水汽。江波荡漾,倒映着天边的晚霞,如火如荼。黛玉扶着紫鹃的手下船,鞋尖刚踏上青石板,目光便扫见了那一排熟悉的身影——
贾环一身靛蓝长衫,腰系银丝绦带,竟比在贾府时精神了许多;继母吴氏立在他身侧,一袭藕荷色袄裙,温婉含笑;几个林家老仆站得笔直,脸上尽是掩不住的喜色;还有个三四岁的小童躲在嬷嬷身后,正怯生生地探出头来瞧她——那是她的异母弟弟,林琛。
黛玉脚步一顿,眼眶蓦地发热。
“林姐姐!”贾环远远地挥手,声音里透着兴奋。
她终于笑起来,唇角弯起,眼角微湿,步伐不自觉地加快。江风拂过她的鬓发,带起几缕青丝,衬得她面如白玉,目若点漆。这是金陵城从未见过的林黛玉——鲜活,明媚,像是褪去了层叠的纱,终于露出了本真的模样。
“环兄弟倒比从前高了。”黛玉笑着打量他。
贾环挠挠头,耳根微红:“林姐姐也是,在信里总说自己病恹恹的,我瞧着气色竟比在家时还好些。”
吴氏上前,轻轻握住黛玉的手:“一路上累不累?”她的手很暖,指腹有些薄茧,是常年抚琴留下的。
黛玉摇头,低声道:“不累。”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母亲。”
吴氏一怔,眼眶倏尔红了。她抿唇笑了笑,捏捏黛玉的手指,没说什么,只转头唤道:“璋儿,来见姐姐。”
那躲在嬷嬷身后的小童犹豫片刻,慢吞吞挪过来,仰头瞅着黛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像极了他的父亲。
黛玉蹲下身,与他平视,温声道:“璋儿可还记得我?”
小家伙摇摇头,又点点头,忽然伸手摸了摸她发间的玉兰簪,小声道:“爹爹说,姐姐和娘一样好看。”
黛玉噗嗤笑出声,忍不住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小家伙起初有些僵硬,很快便放松下来,还伸手环住了她的脖子。
紫鹃远远看着,鼻尖发酸——在贾府那些年里,何曾见过姑娘这般放声大笑?
林家的马车宽大舒适,内里铺着软垫,熏着黛玉幼时最爱的沉水香。吴氏拉着黛玉同乘一车,细细问了她在贾府的起居饮食。贾环则骑马随在车旁,时不时隔着车窗说些扬州城的新鲜事——谁家茶楼出了新点心,哪处园子办了诗会,西城河边的柳树今年抽芽格外早……
黛玉支着下巴听,笑得眉眼弯弯。偶尔探手出去,任由春风从指缝间流过,再不像从前那般伤春悲秋,只觉得这风暖得恰到好处。
马车穿过闹市,拐入梧桐巷。远远地,朱漆大门已在望,门楣上“林府”二字龙飞凤舞。门房老张带着一众仆役早早候着,见马车驶近,立刻跪地行礼:“恭迎大小姐回府!”
黛玉下车时,指尖微微发抖。这扇门,这条路,廊下挂着的青铜铃铛,墙角那株老梅——一草一木都刻在记忆深处,从未淡去。
“小姐的屋子日日都有人打扫,”老管家林忠抹着眼泪道,“就等着您回来呢。”
黛玉深吸一口气,踏过了门槛。
推开那扇雕花木门时,沉水香的气味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丝毫未动——靠窗的书案上摆着未写完的《洛神赋》,笔架上挂着常用的紫毫;多宝格里陈列着幼时收集的雨花石、小泥人;床帐仍是淡青色的软烟罗,帐钩上悬着个褪色的香囊,是她七岁时亲手绣的。
连妆台上的铜镜都擦得锃亮,仿佛主人从未离开。
黛玉缓缓走到书案前,指尖拂过纸上熟悉的字迹。那年匆匆北上,这首《洛神赋》只写了一半,如今再看,笔锋稚嫩得可爱。
“原想着要不要重新布置,”吴氏站在门口轻声道,“又怕你觉得陌生……”
黛玉摇头,忽然转身抱住了她。
林如海回来时,天已擦黑。
他大步穿过回廊,官服都未换下,腰间玉带叮当作响。待瞧见立在廊下的女儿,脚步倏地凝住——
一别经年,小姑娘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眼依稀是亡妻的模样,神态却更见清朗,不再是梦中那个对灯垂泪的孤单身影。
“爹爹。”黛玉唤他,声音里带着笑,又夹杂着些许哽咽。
林如海喉头滚动,上前将女儿揽入怀中。他身上还带着刑部衙门的墨香与寒意,掌心却温暖如初。
“长高了。”他松开手,仔细端详着女儿,喉间溢出一声喟叹,“怎么这么瘦?”
黛玉破涕为笑:“爹爹还说呢,您鬓边都有白发了。”
父女俩对视片刻,忽然同时笑出声来。檐下灯笼摇晃,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终于又重叠在了一起。
此后数日,黛玉彻底抛却了在贾府时的谨小慎微。
晨起不必再向谁请安,她便睡到自然醒;馋了就让小厨房做蟹黄汤包,不必顾忌谁的口味;午后或与吴氏对弈,或教琛儿背诗,竟连药都吃得少了。
这日天气晴好,她换了男装,跟着贾环偷偷溜去西郊骑马。回来时发髻松散,裙角沾泥,手里还攥着一把野花,正撞上前来送账册的林忠。
老管家目瞪口呆:“大小姐,您这是……”
黛玉将野花塞给他,笑得狡黠:“替我插瓶罢,要摆在爹爹书房里。”说罢拎着裙角跑开了,笑声洒了一路。
林忠捧着花站在原地,恍惚想起十多年前,那个总爱往老爷书房钻的小姑娘——也是这样笑着,手里攥着刚摘的桃花,非要插在官窑瓶里才好。
(那晚林如海对着案头的野花看了许久,最后提笔在日记里写道:“吾家玉儿,终是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