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未散的战地医院外,朱赤立在歪斜的槐树下,望着彭善妹远去的方向。
晨雾里她单薄的背影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枯叶,袖口露出的一截绷带还渗着暗红血渍。孙浩勇不知何时凑到身边,军用水壶往掌心倒了些水,正慢条斯理地擦拭刺刀:“旅长,你眼神都快把人烧穿了。”
朱赤别过脸,靴底碾过碎石发出脆响:“去把作战地图铺开。”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彭善妹倚在半塌的土墙边,指节因用力攥着绣帕而泛白。她身后背着竹篓,露出几株带泥的草药,蓝布旗袍下摆沾着露水,在晨光里凝成细碎的银珠。
“朱旅长!”她强撑着挺直脊背,发间沾着的草屑随着动作轻轻颤动,“我在村西头的地窖里藏了些奎宁,等……”
“够了。”朱赤打断她的话,喉结滚动了一下。作战室方向飘来淡淡的硝烟味,混着彭善妹身上若有若无的艾草香,令他莫名烦躁。“彭善妹,此地凶险,随我去后方安置。”
空气骤然凝固。孙浩勇手中的刺刀“当啷”磕在弹药箱上,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彭善妹的睫毛剧烈颤抖,绣帕无声滑落,露出掌心交错的伤痕:“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朱赤盯着她腕间那枚银镯子,想起昨夜她蜷缩在破庙角落,就着油灯为伤员缝补绷带的模样。月光透过漏风的窗棂,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和墙角堆着的草药融为一体。“你咳血多久了?”他突然问。
彭善妹猛地捂住嘴,指尖缝隙渗出点点猩红。远处传来零星的枪炮声,惊得她身子一颤。“不碍事的,老毛病。”她弯腰去捡绣帕,却被朱赤抢先一步拾起。素白的帕子上洇着深色血迹,像一朵枯萎的梅花。
孙浩勇识趣地转身,刺刀在弹药箱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我去查查日军水路运输的最新情报。”脚步声渐渐远去,朱赤将绣帕递过去,触到她冰凉的指尖:“你父亲留下的药铺,早被日军烧成了废墟。这些药材,你是怎么得来的?”
彭善妹垂眸不语,风掀起她鬓角的碎发,露出耳后一道淡红的疤痕。朱赤忽然想起三日前,孙浩勇曾说亲眼看见她从日军驻地附近的村子里出来,浑身湿透,发髻松散,怀里却死死护着用油布裹好的消炎药。
“朱旅长,”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蒲公英,“您知道北山的悬崖峭壁为什么叫‘望乡崖’吗?”不等回答,她转身指向远处被硝烟笼罩的山峦,“二十三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二岁,给咱们送情报时摔了下去……”她的声音哽咽,“他们的爹娘还在等孩子回家吃饭。”
朱赤的手攥紧腰间的枪柄。山风掠过战壕,带来隐约的哭声。三个月前,正是这些村民用门板抬着重伤的他穿越火线;七天前,那个总爱给战士们唱山歌的小姑娘,永远留在了炮火里。
“让我留下吧。”彭善妹突然抓住他的衣袖,银镯子撞在他的枪套上发出清响,“东村的王婶是我干妈,她儿子在日军据点当伙夫;西村的猎户老赵,能摸透每一条山道……”她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的血滴在朱赤的军装上,“您需要这些情报,就像需要空气。”
远处传来沉闷的爆炸声,震得槐树叶簌簌落下。朱赤望着彭善妹倔强的眼神,想起昨夜她在破庙中,就着昏暗的油灯,一笔一划标注日军据点位置的模样。她手腕上的银镯子内侧,隐约刻着“平安”二字,如今却被硝烟熏得发黑。
“最多三日。”他最终说,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陌生,“三日后不管有没有截到武器,你必须跟我去后方。”不等彭善妹开口,他转身走向作战室,军靴踩过满地弹壳,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暮色四合时,朱赤独自来到彭善妹暂居的破庙。竹床上铺着单薄的被褥,墙角堆着新采的草药,陶碗里还泡着未喝完的苦丁茶。月光透过窗纸,在墙上投下斑驳的树影,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那个深夜,彭善妹坐在同样的位置,一边咳嗽一边为他包扎伤口。
“朱旅长?”彭善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换了身藏青色粗布衣裳,怀里抱着捆扎整齐的情报,发间别着朵枯萎的野菊花,“这是日军押运武器的详细路线,还有……”
“噤声。”朱赤突然按住她的肩膀,目光死死盯着庙外。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借着月光,隐约可见几道黑影正朝着破庙摸来。他反手抽出枪,将彭善妹护在身后,低声道:“从暗道走!”
彭善妹却纹丝不动,从袖中摸出枚手榴弹:“是伪军。他们认得我,您先走。”不等朱赤反应,她已冲出门外,银镯子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惨白的光:“狗汉奸!姑奶奶在这儿呢!”
枪声骤然响起。朱赤骂了句脏话,紧跟着跃出破庙。夜色里,彭善妹单薄的身影在弹雨中灵活穿梭,像一只无畏的燕。她引着伪军往相反的方向跑去,咳嗽声混着枪声,刺痛朱赤的耳膜。
当孙浩勇带着增援赶来时,只看见倒在血泊中的彭善妹。她怀里的情报还完好无损,银镯子却不知去向,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仿佛终于完成了什么夙愿。朱赤跪在她身边,颤抖着伸手合上那双永远定格在倔强与坚定的眼睛,耳边回响着她最后的话:“告诉孩子们……望乡崖的野花开了……”
晚风掠过战场,卷起满地的硝烟与落叶。朱赤将彭善妹紧紧搂在怀中,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缕即将消散的艾草香。
远处,望乡崖在夜色中静静伫立,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土地上的忠魂与热血。而此刻,朱赤终于明白,有些东西远比枪炮弹药更能摧毁敌人,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信仰,是甘愿以命相搏的执着,更是一个弱女子,在乱世中绽放出的最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