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初刻,渡枫楼的绛红酒旗早已在风中猎猎作响。
这是大梁中秋的习俗,赏月饮酒,人间乐事,谁家店里有酒就挂上酒旗,直到店家无酒可卖,才将酒旗降下,
“哇,是嫦娥姐姐!”霍灵犀指着楼上喊道。
渡枫楼别出心裁,在顶楼悬挂各色花灯,将每个窗户贴了透光的宣纸,歌姬扮成嫦娥、织女凭栏而立,称为“美人窗”。
楼下百姓纷纷驻足仰头围观,倒是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好多人啊……”
霍云瑶眼尖,瞧见渡枫楼的大门口亮着一个“老弱病残优先”的木牌。
她灵机一动,从砚青手里接过了病椅,推着霍云旸就往前赶,嘴里还大声喊着:
“让一让,让一让,我家兄长腿脚不便!”
路人听见了,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渡枫楼的伙计也看见了,忙不迭地赶过来,帮着他们开了路,上了三楼。
一路上,霍云旸张开折扇,堪堪把自己的脸给挡住。
镇北侯府众人已习以为常,连陆青鸢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跟在他们后面的方词礼瞳孔微颤,继而又忍俊不禁。
或许对霍云旸来说,这样虽然有点丢人,但是他不会真正往心里去。
“方先生,跟上!”
陆青鸢怕方词礼这般谪仙的人物,一会儿就被人群挤成贴画了,于是转过头来喊他。
“好。”他低低应了一声。
声音马上就淹没在了人潮中。
霍老夫人已经在定好的包厢里坐着了,她瞧见方词礼来了,欢喜不已,赶紧让店伙计多加了张椅子,就坐在她旁边。
霍家和方家虽没什么交情,方家尚文,霍家尚武,但不妨碍霍老夫人喜欢方词礼。
好看的孩子谁不喜欢?
况且这还是几个孩子的老师。
“我记得,小方大人跟我们家雁行一般大吧,”霍老夫人笑着给方词礼夹菜,问道,“还未成婚吧,有心仪的姑娘吗?”
此话一出,桌上好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方词礼。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中长辈已经在帮我相看了。”方词礼放下筷子,有礼回应。
霍老夫人:“傻孩子,相看是一回事,喜欢又是另一回事,在一起过日子,还是要喜欢的呀。”
“我知道我知道!”霍灵犀举起手来:“我知道方先生喜欢谁!”
这下,所有人都看向了霍灵犀。
“谁啊?你快说你快说。”霍云瑶兴奋地拽了拽四妹妹的衣袖。
霍灵犀故意卖关子:“这个人就在这间屋子里!”
方词礼一怔,他向来克己复礼,从未有过任何逾矩之行,只是偶尔心中有些幽微的心思,难道这个,竟然被一五岁稚童看出来了?
霍雁行皱了皱眉,食不下咽,放下了筷子。
霍老太太一头雾水,望了望身后伺候的丫鬟,还以为方词礼是看上了他们家的哪个丫鬟,被小灵犀给发现了。
只有陆青鸢在努力地对付一只清蒸大闸蟹。
“他喜欢的是——”霍灵犀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长很长,然后大声说出来:“我!”
方词礼松了一口气。
“四妹妹,不好同先生开这种玩笑的。”霍云旸轻声劝道。
“我没有开玩笑啊!”霍灵犀眨了眨大眼睛,“方先生只抱过我!三姐姐看的话本子里就是这么画的,抱在一起就是喜欢了……呜呜呜三姐姐你捂我嘴干什么!”
“小小年纪不要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霍雁行点评道,“回去就给你没收了。”
方词礼点点头:“附议。”
两人这才开始吃菜喝酒。
霍云瑶欲哭无泪,为什么每次受伤的都是她!
啊!她要打死霍灵犀!
“别打了别打了,快吃饭吧。”陆青鸢伸手将两人分开,一人碗里放了一只大闸蟹,“再不吃就凉了!”
“嗖——砰!”
忽然,窗外传来了声响。
“烟花!”霍灵犀趴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烟花,“好漂亮!”
霍雁行扫了一眼:“那个方位,好像是梦仙居放的烟花。”
“贤王可真是大手笔,咱们就应该多讹他点钱,免得他浪费咯。”陆青鸢目不斜视,抬起筷子去夹一块东坡肉。
“嘭!嘭!嘭!”
这次的声响比梦仙居的大多了,就像直接在头顶炸开的。
震得陆青鸢筷子上的东坡肉都掉了,裹满酱汁的东坡肉顺着桌子,上衣,裙子,一路滚落在地上。
“哎呀。”陆青鸢很是遗憾地看向那块饱满的东坡肉。
“这……怎么感觉这是咱们这儿放的烟花。”霍雁行扭头问了问伙计。
门外候着的伙计骄傲道:“没错!这是咱们东家特意准备的烟花,从泉州请来的波斯匠人制作的,保准是京城里独一份儿!”
“侯夫人,衣服脏了。”方词礼提醒道。
“哦,没事,马车里有备用的。”陆青鸢唤了松烟,陪她一块儿下去马车上更衣。
更完了衣服,渡枫楼正好又放了一波烟花。
在包厢里看不清楚,外面却可以看得分明,陆青鸢从马车上下来,站在门口,抬头看。
“咻——砰!”
烟花顶端炸开时,数百片金箔花瓣簌簌飘落,引得行人各个去捡。
好看是好看,就是稍微有点……浮夸。
渡枫楼西侧摆了十几张桌子,是留给进不去大厅的客人用餐的,餐费要低一些。
有一桌看上去都是游商,正在喝酒闲聊,声音传到了陆青鸢的耳朵里。
“我勒个乖乖,渡枫楼可真能烧钱啊。”
“这有什么的,渡枫楼的东家可是金陵首富薛家,这只是薛家产业的九牛一毛,京中的留园、万胜楼都是他们家的!”
“薛家那么多产业,底下的公子小姐怕不是要打破了头?我听说薛老爷有十几个孩子,个个都暗地里较劲呢!”
其中有一对胖瘦商人,应该是从南方过来的,对薛家比较熟悉。
瘦商人捻着胡须道:“要说最出息的,还属薛七公子薛广白。他虽是外室所生,最初只分到个又脏又穷的鲜鱼行,谁能想到他竟搞来活水船,把刚捞的鱼养在船舱里,三日三夜运到京城,鱼还活蹦乱跳的呢!如今京城里哪家酒楼不用他的鲜鱼?连宫里的中秋宴,都得提前半个月跟他订鲥鱼!”
“薛七公子也是个妙人,薛老爷子上个月过寿,我们过去送礼,见薛七公子抬了一匣子南海珍珠进去,颗颗都有鸽子蛋那么大!”胖商人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旁人问他哪来的钱,他只笑说,鱼肚子里蹦出来的!”
这话讲得好笑,陆青鸢不由地弯了弯嘴角。
“想什么呢?”
身后传来了声音。
霍雁行见陆青鸢许久没有回来,便下来寻她。
他刚一出西门,目光便被门口那抹身影攫住。
金箔花瓣雨正簌簌飘落,陆青鸢微微仰着脸,眉眼弯成月牙,指尖轻轻扬起,似要接住那些闪烁的碎金。
他的喉结不自觉滚动,心脏好似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