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结若解得及时,倒也不会有多大影响,可若心结一直不解,时日长了,便成了心魔。
前世郁沉云回朝后数十年,几乎夜夜梦魇。梦中,死在他剑下的亡魂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你这般罪孽深重之人,怎配得圆满善终?”
“你手染鲜血,斩杀手无寸铁的弱势百姓,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是你没有守住城门导致他们被俘,是你下令诛杀俘虏,郁沉云,你不配为将!”
“你造的孽怎配得上高官厚禄?”
“郁沉云,你就该一辈子不得所求,永生永世对亡灵愧疚忏悔。”
……
郁沉云次次梦魇醒来后,都再难入睡。那日祝婉和苍白的面庞一直在他脑海中反复清晰显现,她妹妹祝婉宁冷言说“请将军莫要再踏足此处”的场景一遍遍上演在他眼前。
郁沉云愧疚,难安,难眠。
他有时想,自己是该赎罪的。待他做完了该做的事,寻了母亲和妹妹安葬,为卫家平反了冤情,在军中历练出了接替的人手,便就能一命换一命,了此罪孽。
也正因有此心结,郁沉云前世并未打算成家,他只想独自一人,做该做的事,赎该赎的孽。
郁沉云所经历的画面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消散,而后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着一身浅色华服的施寒岄。
他感到自己眼皮有些沉重,需要竭力才能睁开眼,自己心口处好似有被撕裂的痛感传来,他抬手覆压上自己心口,切实的疼痛感令他皱了眉,混沌的眸子稍显清明。
“将军当真心死无留恋,朕下回就吩咐他们莫要救人了。”
施寒岄见床上的人睁眼,她朝郁沉云温声笑言。
“陛下。”
郁沉云开口,嗓子干涩得生疼,声音沙哑得很。
施寒岄抬手给他倒了杯水递到他唇边。
郁沉云有片刻怔愣,但也没过多矫情,撑头浅抿了一口清水润喉。
“谢陛下。陛下为何救草民?”
若郁沉云没有记错,他应是自戕。
昨日卫家得以平反,边关局势稳定,他也再不抱寻到母亲妹妹的期待,故而昨夜再次梦魇后,他用那柄染了无数鲜血的破穹剑,刺向了自己心口。
为何又要让他活过来?
施寒岄垂眸,为何救他?自是因为,她觉得他不该是如此结局。
施寒岄不知道边关发生的事情,她只知道,郁沉云一生至今,约莫半数年华都在为金安国家和百姓奉献。
边关五年,他守边疆、御外敌;回朝十余载,他鞠躬尽瘁、为百姓谋福祉,是个实实在在的好官勇将。
宫变之前,他们二人立场不同,他会阻她的夺权路,所以即便知道他是好人,施寒岄依旧会把他的生死放在她的大业之后考虑。
但宫变之后,既然郁沉云活下来了,也不再站在她的对立面,对于施寒岄来说,郁沉云这样的人便该安享他应得的荣华才是。
只是施寒岄也没想到,郁沉云竟会自戕。
郁沉云如今住的这处宅子是他自己买下来的,因着郁沉云手脚不便,施寒岄特意派了机灵的人照顾他的衣食起居。
也是这些下人昨日发现他自戕,连夜往宫中递信,施寒岄听到消息时当真是费解许久,但也没耽搁立即便带着太医亲自过来了。
太医和惜海忙活整夜,用上了大半回魂草,终于将人救了回来。
“因为朕好奇。”施寒岄笑道。
郁沉云面露茫然,他轻声问道:“陛下好奇什么?”
“将军那剑刺在心口,连太医都说伤口划得甚是好看,这不,朕一听说便急急过来瞧瞧,是多漂亮的伤口才叫太医院的太医都赞不绝口。
朕也好奇将军是如何划出如此特别的伤口来的,便就命太医全力救治将军,将军若还想赴死,待为朕答疑解惑后,给自己再来上一刀就是。”
施寒岄挑眉笑得不太磊落。
她这话叫郁沉云听得面色臊红,因着失血而显苍白的面皮一时瞧着竟是比正常人还要红润几分,这是再不再来一刀的事情吗?
她……她……她这不就是……下流!竟是趁他赴死看他心口?除了他娘,他这辈子都没被其他女子瞧过心口,竟是到死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郁沉云又气又恼。
谁让她好奇了?他穿着齐整才朝心口插的剑,等他一断气,把那剑一拔,囫囵裹裹往棺材里一扔,棺材板那么邦邦邦一盖不就完事了?谁让他们都来扒他衣服瞧他心口了?他虽是赴死,也得给他留点尊严不是?
郁沉云觉得有必要把这事好好同这个女帝说一说,不然他再给自己来上一刀,太医又觉得伤口好看,她又巴巴跟过来扒他衣服怎么办?
他是不想活,但他也想有尊严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走!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女帝前些个时日又往后宫收了好些个俊美男子,他也不是对自己自信,他是怕女帝有什么饥不择食的癖好。
“陛下虽……虽为君上,也不该随意瞧人心口。”郁沉云虚弱喘着气微微怒道。
“朕并未随意啊。”施寒岄正色说道:“朕昨日也只瞧了将军一人的心口,太医院那么多人都瞧得,就朕一人瞧不得?”
郁沉云是真快被这女帝气笑了,她不知道男女有别吗?她若是个大夫也就算了,大夫看他心口那是为了救人,她这个万花丛中过的皇帝是为了什么?
郁沉云很难不觉得冒犯。
“男女有别。”郁沉云咬牙挤出四个字。
施寒岄低笑两声,“怕什么,将军若觉得被朕损了清誉,朕也可以纳将军入宫,给将军个贵夫的位分,这样,朕瞧瞧将军心口,不也名正言顺?”
被子下,郁沉云放在身侧的手已经攥紧,她说得倒是十分在理,可他就是心里不畅快,说纳就纳,问过他意见了吗?一点都不尊重人!但是人家是帝王,确实可以说纳就纳,确实也可以不尊重他的意见。
郁沉云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无可奈何。他愤愤闭眼,自顾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罢了,等这女帝走了,他恢复了力气,再给自己来上一刀就是,反正断气了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就这样吧,不过一具残躯,她爱看就让她看吧,反正他也不知道。
断了气这躯体就和他没什么关系了,管他清不清白,都是虚名罢了,他不在意就是。
有没有尊严的,那都是生前的事情,不必过于纠结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