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说话,还是一如既往令朕欣喜。”施寒岄浅笑出声,“改制一事,朕在朝上听得的反对声多了,倒是难得听到有人说,朕杀伐果断,做得很对。”
“那是他们和陛下所谋相悖。”郁沉云温声道:“陛下定也知道的,如今刺杀,大喊推翻陛下建新朝的人,确实有迂腐守旧维护正统之人,但大多数还是因为陛下改制,损了他们的利益,所以他们才不满反击。”
“你还真是口无遮拦,”施寒岄揶揄道:“换个人在朕面前说维护正统四字,朕都得砍了他。怎的,朕就不是正统了?”
“草民觉得陛下是,很正!”郁沉云笑道。
闻言,施寒岄眉眼状如弦月,其间莹亮恰似照亮夜空的华光。
“这段时日,将军便先住在此处,待朕处理了那群小人,再放将军出去。”
郁沉云一下就笑不出来了,他冷脸咬牙道:“陛下,今日那戏也太过……浮夸了。”难怪她不告诉他后续的计划,不让他亲自出演,他反正是无论如何也演不出来的。她告诉了他,他也不会同意的。
但他的脸是实实在在已经丢尽了。
施寒岄笑意愈浓,“朕觉得今日那杨小姐对将军一往情深,将军就没想过成个家?”
施寒岄这话也是诚心提议,她从方袭荣那听了不少郁沉云的往事,她如今大抵明白,郁沉云往日消沉,不仅仅是有心结之故。
他刚正不阿,从不徇私,知晓郁家人为官不正,便大义灭亲,郁家落败后,他在这世间,已是无“家”。
他希望百姓安居,想让更多人活得好,知晓太子仁德,便一心辅佐,然穷尽半生,最终却得来皇室一道杀令。这道杀令,亦杀掉了他半生所求——尽忠守义。
他不甘屈辱死去,想夺最高的权做更多的事,却天不遂人愿,棋差一招,输给了她这个藏得深的幕后之人。宫变那日,若按他的排布,若她不想夺权,他本是赢家。可施寒岄也要赢,她也要权,注定不能顾他。郁沉云肯定早就想明白他败下阵来有她使了手段的原因,他也逐渐看明白她想要的盛世愿景与他所愿一致,故自嘲成王败寇、昔年目光短浅,亦不再争权。
他纯良和善,不愿给旁人多添麻烦,不愿让自己的不欢愉给旁人带去过多烦闷,祝婉和也好,在朝多年的心事压力也罢,他鲜少对旁人说出口,即便是在方袭荣这样的挚友眼中,郁沉云一直都是意气风发、乐观向上之人,可实际上,他早已不堪重负。
方袭荣说,每每有郁沉云在,无论是何种境地,他都会觉得很安心,也很安全。因为郁沉云总是会护着他们,郁沉云总能在绝境中杀出一条路来。
方袭荣还说,郁沉云总是考虑旁人多些,考虑大局多些,他好像很少有为自己考虑的时候。
暴雨中一只展翼的鹰,湿了乌羽,护下干巢,雄鹰不鸣,岂无累乎?
郁沉云,孤独又疲惫。
他关心百姓,关心友人,关心大局,却独独没有关心自己。
施寒岄想,如今有边城的人相伴,但边城的人也有自己的家和日子要顾,总不可能一直待在京城,再过些时日,那些人回边城后,他又孤身一人,施寒岄怕他再给自己来上一剑,再折腾,他这条命,确实也难救了。
郁沉云耳根又红了,成什么家!这是他的私事!不想和她讨论。
“陛下,草民已经不是官身,陛下称将军也不合适。”郁沉云生硬转移了话题。
施寒岄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想说,施寒岄并没有强人所难的癖好,“朕唤将军已经习惯了,就这样吧,不改了。”
“陛下,草民得在这住多久?”郁沉云问道。
孤男寡女的,在一个宅子里,总归是不合适。他不想再被她的什么皇夫侍夫视作仇敌,这叫无妄之灾。
施寒岄垂眸想了想,她指节轻叩白玉桌面,“约莫半月吧。”
接下来的时日,宫中和京城内外都很混乱。
皇帝重伤,罢朝多日,按捺不住的各方势力都陆续开始露头。
施寒岄虽在公主府,却也每日都很忙,病是要装的,但朝政却是不能落下的,除朝政外,她还要根据外面情形,精心布局收网。郁沉云自那日醒来后,在公主府一连十来日,都没再见过施寒岄的面。
他每日起居倒是都有人精心照料,但他一个人在此,确实也很无聊。他正安慰自己没关系,再过两三日就能回家了之时,突然听院外有些细细碎碎的动静,东一下西一下,似是什么小东西在蹦跶。
郁沉云推门出去,见门外草地上一只竖着双耳的兔子正蹦来蹦去,只是这兔子浑身是泥,也不大瞧得出毛色是灰是白。郁沉云走上前按住了它,把它拎到了怀里。
“从哪跑来的?”他拍了拍兔子的头,眉眼不自觉柔和下来。
“这兔子一身泥,将军也不嫌脏了衣袍?”施寒岄的声音自郁沉云身后传来,郁沉云诧异转头,没料到她会来此处。
“草民见过皇上。”郁沉云抱着兔子起身行礼。
施寒岄摆了摆手,径直走进院内在院中的秋千架上坐下,秋千带着她前后微晃,她笑道:“它可是意外所得,朕今日出城在山里一眼就相中它了,瞧着就肥实,山里蹦跶的兔子,必定肉质紧实,朕今日心情好,打算和将军一起庆祝,特意带它来将军面前过个眼,将军说,它这面相适合爆炒还是红烧,朕让小厨房去安排上!”
“……”郁沉云抱着兔子僵在了原地。
虽说他也食荤,但是,这小东西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如今还被他抱在怀里,要他说出爆炒还是红烧,是不是不太好?
施寒岄见郁沉云面色有些难看,她拉停秋千,疑惑喊了声——“将军?”
“不……不然今日还是不吃兔子了吧?”郁沉云温声提议道。
施寒岄怔了一下,随后她浅笑开来,继续晃着那秋千,“行,听将军的。先让下人带它去清洗干净,再送给将军养着。”
君子远庖厨,倒也不难理解。
门外下人上前,将郁沉云怀里的兔子抱走,郁沉云回屋清洗更衣后,才又站到了施寒岄面前。
“将军今日便能回去了。这几日,朕的人扮作将军,在将军宅中装病演戏,该演的戏都演过了,将军如今,是一个恨朕草菅人命、又被朕百般羞辱而对朕暗中起了杀心的人。
之后,朕会继续给将军施压,做出要逼迫将军入宫的假象。将军回去后,应会有人找上将军,接下来,可就看将军的本事了。”施寒岄简单和郁沉云说了下目前的情形。
“是,草民记下了。”郁沉云温声应下。
今日便能回去,说明她已经清除了大部分隐患。而余下的,就是那些耐心足、谋划深,不会轻举妄动,在暗中蓄力之人了。
相亲宴上,施寒岄放了长短两线。真假皇帝是短线,和郁沉云激化矛盾是长线。短线可除急功近利浮躁之人,长线可引想徐徐图谋皇位者。
“将军不问问这几日戏本的具体内容?”施寒岄笑问。
郁沉云翻了个浅浅的白眼,这还用问?他不想知道自己近日有多丢脸。听她话语里的描述就能想象到他的脸面是多么的被蹂躏、践踏、摩擦!
恨她草菅人命,被她百般羞辱,听听,听听,这还用得着细细知道内容吗?
她不给他唱一场深情娶牌位的戏码他就谢天谢地谢主隆恩了!
也是佩服她,宫内装重伤罢朝还能不忘想法子在宫外羞辱他。或许,她觉得这样更能对外体现她的丧心病狂吧。
郁沉云狠狠的心疼了一下自己。他,实在是不容易。
“草民不感兴趣。陛下今日出城,可是抓了不少人?”郁沉云问道。
施寒岄漫不经心纠正——“是杀了不少人。”
郁沉云回到住宅后,才知道她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
回家后,郁沉云才从旁人口中得知近来的情形。
施寒岄重伤一计,牵扯出不少人,前朝后宫,京城内外,她花了十二日时间,做了一次较为彻底的清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