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元年秋,紫禁城的梧桐叶刚染上金斑,一场夜雨便劈头盖脸砸下来。朱厚照斜倚豹房游廊的朱红立柱,酒气混着雨腥气直往鼻子里钻。他望着御花园方向腾起的水雾,忽然想起市井勾栏里的说书人常讲「夜露坠,宝光现」,不禁笑自己荒唐——朕乃天子,何需寻宝?
随侍太监张忠见状,忙捧来狐裘:「陛下,夜深露重……」话未说完,便被挥手打断。朱厚照甩开绣金披风,踩着积水往花园深处走,靴底碾过青苔发出「咯吱」声。行至太湖石旁,忽见青石缝里卡着个黑色物件,被雨水冲刷得棱角分明——竟是个方方正正的「包」,虽浸得透湿,却难掩其形制古怪:肩带厚实,缀着金属卡扣,封口处有个会滑动的「舌头」(拉链),与宫中所见的布囊截然不同。
「怪哉。」朱厚照蹲下身,指尖拂过包面防水涂层,触感滑腻如漆器。他扯断肩带,从侧袋摸出几页纸,借着廊下灯笼微光,见抬头写着「历史系硕士论文提纲:明代匠作制度的近代化前夜」,字迹工整如印,却非雕版亦非手抄。再翻,竟是本《明实录·正德卷》,宣纸般的书页上印着端楷,年号「正德」二字刺得他心头一跳,急翻至卷末,却见空白处朱笔批注:「此卷为后人追记,仅供参考。」
朱厚照猛地抬头,雨声哗哗中,仿佛有个声音在说:「仅供参考。」他浑身激灵,酒醒了大半。再往包里探,摸出本蓝皮《天工开物》,扉页贴着张卡片,上书「林夏 历史系2023级」,照片上女子穿「短打」(卫衣),背景是座飞檐斗拱与玻璃幕墙并存的「楼阁」(大学校门)。他盯着照片良久,忽闻远处更夫敲梆——子时三刻,遂将书包踹进太湖石底,命张忠:「封锁花园,任何人不得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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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初刻,乾清宫暖阁。朱厚照裹着明黄缎被,膝上摊开《天工开物》。书中「火药」篇绘着硫磺、硝石、木炭的配比图,旁注「现代标准配比:15:75:10」,墨迹渗入纸背,显是后人所加。他捏着书页发怔:朕今日在豹房试燃火铳,硝烟熏得眼睛生疼,原来问题出在硝石提纯?再翻「冶铁」章,图示「反射炉」结构竟与工部炉窑不同,炉底多了道「出渣口」,批注写着:「明代生熟炼铁法改进设想。」
「陛下,该用早膳了。」张忠捧着金漆食盒进来,见皇帝盯着书发呆,忍不住瞟了眼,惊道:「这……这字怎的比活字还齐整?」朱厚照不答,突然问:「工部营缮司有个叫王祯的匠人,你可知晓?」张忠思索片刻:「回陛下,此人原在兵仗局铸炮,前年炸伤右腿,贬去营缮司管活字印刷,常发牢骚说『匠户当为天下先』,惹得尚书大人不快。」
「宣他卯时三刻到豹房候着。」朱厚照扔开书,忽然想起什么,又补一句:「着人去铁匠铺借套锻工服饰——要最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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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正,京城「老铁匠铺」。朱厚照卸了龙袍,套着油渍斑斑的青布短打,蹲在风箱旁看王祯调试水转大纺车。这位年逾六旬的老匠人驼着背,裤腿挽到膝盖,露出右腿狰狞的烫伤疤,正用鲁班尺丈量轮轴间距。
「老丈,这纺车能纺棉?」朱厚照捏着一团棉花,故意用市井口音问道。
王祯头也不抬:「何止纺棉?若换成精铁轮,能拉火铳枪管。」
「火铳?」朱厚照心中一动,「咱听说火器射程全靠火药,可咋就打不远呢?」
王祯终于抬头,浑浊的眼睛突然发亮:「你懂个啥!炮管厚薄、火药干湿、炮口仰角,缺一样都得吃败仗!就说这枪管吧,」他拍了拍纺车轮轴,「得像姑娘绣花似的,公差不能过三分。前年我试铸「虎蹲炮」,就因工部给的铜料夹砂,炸伤了腿……」
朱厚照听得入神,从袖中摸出《天工开物》里的火药配比图:「老丈看看这个,若按这比例配药,能行不?」
王祯接过纸页,手抖了抖——纸上虽未署名,却画着他梦寐以求的「分馏提硝法」。他抬头紧盯朱厚照,忽然咧嘴一笑:「小友从哪儿弄来这图?若真能按「水火相济」之法提纯硝石,射程至少增两里!不过……」他压低声音,「得有干净铜料,还得有匠人肯拼命——如今匠户每月只发三斗粟米,谁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铸炮?」
朱厚照正要答话,忽闻街角传来铜锣声——巡城御史路过。张忠急忙上前低语:「陛下,该回宫了。」朱厚照起身时,王祯忽然拽住他袖口,往他手里塞了枚铁珠:「小友若真想学铸炮,明日未时三刻,去西直门外废窑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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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三刻,豹房内书局。朱厚照盯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把《天工开物》翻印千册,三日内要。」
冯保扑通跪下:「陛下,这书尽是工匠末技,恐遭文官弹劾……」
「少废话!」朱厚照拍案而起,案上《明实录》滑落在地,露出「宣德十年,造神机炮万余,威振漠北」的记载。他冷笑一声:「成祖爷能凭火器定天下,朕就不能用《天工开物》强兵?再敢啰嗦,就把你发到兵仗局铸炮!」
冯保哆嗦着退下。朱厚照捡起书,目光落在「正德元年秋」的记载上,空白处竟多了行淡墨:「帝得奇书,始重匠作,是为中兴之兆。」他指尖抚过字迹,忽闻窗外雨声渐歇,一缕晨光斜斜切进屋内,将书脊上「天工开物」四字照得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