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年二月十六,寅时的紫禁城笼罩在薄雾中,永春斋的烛火将熄未熄,王巧儿独坐在妆台前,指尖抚过镜中自己微肿的眼角。昨夜侍寝的细节如散墨般在记忆里晕开,朱厚照袖口的龙纹擦过她锁骨的胎记,像极了三年前他在豹房摸过的铜活字。她摸出铁锚发簪,簪头的「工」字沾着松烟墨,那是今早研磨图纸时不小心蹭上的。
「姑娘,该用参汤了。」宫女掀开珠帘,声音里带着不言而喻的默契。王巧儿摇头,目光落在案几上未完成的神锐铳改良图——炮管内壁的螺旋纹旁,还画着半只未完成的锚凤。她忽然想起祖父王祯临终前的话:「铁锚会的匠人,哪怕进了皇宫,也得把良心嵌在铜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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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也是这样的寅时,十二岁的王巧儿蹲在废窑厂的角落,看祖父用松烟墨在铜活字上画纹路。老人的手比现在稳当得多,每一道笔画都像铸炮时的火漆印般清晰。「巧儿,」王祯忽然开口,往炉中添了块松柴,「知道铁锚会为啥叫这名儿?」
她摇摇头,鼻尖萦绕着松烟与铜锈的混合气息。老人从怀里掏出枚铁锚形信物,在火光下晃了晃:「锚能镇船,匠人能镇国。咱铁锚会的老祖宗,当年跟着成祖爷下西洋,用铜活字印《武经总要》,把火器方子传遍七海。」
火苗照亮王祯腰间的鲁班尺,尺头刻着极小的「工」字,与她现在的铁锚发簪如出一辙。「后来呢?」她凑近炉火,看祖父用棉线擦活字,动作与她如今擦炮管如出一辙。
「后来啊,」老人叹了口气,往活字上抹了层棉油,「文官说「奇技淫巧」,把咱匠人当蝼蚁。可你瞧这活字,」他举起「火」字,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没这玩意,《天工开物》能传遍天下?没咱匠人,陛下拿啥铸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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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春斋的炭盆发出轻微的爆响,将巧儿拉回现实。她摸出藏在妆奁底的《匠作书》,扉页上祖父的炭笔字依然清晰:「工者如锚,虽沉于渊,却能定江海之波。」书页间夹着半片火漆印,那是昨夜朱厚照所赐,边缘刻着极小的锚纹——与铁锚会信物分毫不差。
「姑娘在看什么?」宫女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她急忙合上书。巧儿抬头,见镜中女子鬓发散乱,金凤簪歪在一边,哪还有半分白日里尚工女史的端庄?她忽然想起昨夜朱厚照的低语:「朕要让匠人站在光里。」那声音与祖父的「工者镇国」重叠,让她分不清是梦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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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元年腊月廿八,铁锚墨庄打烊后,王祯将孙女叫到后堂。老人从墙缝里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天工开物·铸炮篇》的残页,纸角焦黑,显然经历过火场。「巧儿,」他将残页塞进她衣襟,「明日随爷爷进豹房,咱爷俩要让陛下瞧瞧,匠人能铸活字,也能铸炮。」
那时的巧儿不懂,为何祖父说起「陛下」时,眼中会有火苗。她只记得豹房的炉火很旺,朱厚照穿着寻常锦衣,蹲在他们身边看活字上油,袖口露出半卷《天工开物》,书页边缘写满朱批。「这松烟墨,」皇帝忽然开口,「能用来铸炮么?」
王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震得炉灰直掉:「陛下可知,咱匠人眼里,墨是墨,铜也是墨。松烟能养字,亦能养炮管。」他用鲁班尺敲了敲活字,「就像这铜字,得用棉油养七日,炮管也得用棉油养,养出铜性,才扛得住火药炸。」
朱厚照眼中亮起的光,巧儿至今记得。那光与祖父看熔炉时的光如此相似,让她忽然明白,铁锚会等了百年的「明主」,或许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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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春斋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喊声里带着京腔的沧桑。巧儿起身走到窗前,见远处豹房的灯火依旧亮着,像极了废窑厂的长明炉。她摸出铁锚发簪,就着月光细看,簪头不知何时多了道细纹,像极了祖父临终前咳血在活字上的痕迹。
「祖父,」她对着月亮轻声道,「巧儿没给您丢脸。铁锚会的火漆印,如今盖在神锐铳上,盖在皇宫里。」泪水忽然模糊视线,她急忙用袖口擦去,却蹭花了脸上的胭脂,露出底下淡褐色的胎记。
窗外忽然飘来细雪,落在她发间,与当年铁锚墨庄的雪一模一样。巧儿摸出《匠作书》,在空白页落下一行小字:「正月十七,锚凤初成,火器改良七处,待验。」字迹力透纸背,末笔拖出的勾划,竟与朱厚照在豹房的批注如出一辙。
炭盆彻底熄了,永春斋陷入黑暗。巧儿却不觉得冷,她摸着腰间的铜铃铛,里面藏着铁锚会最新的暗号。祖父说过,匠人的心像松烟墨,越磨越亮。她摸出火折,点燃案几上的蜡烛,重新摊开神锐铳图纸,笔尖在螺旋纹旁画下铁锚——这一次,锚上缠绕着凤凰的尾羽。
雪越下越大,巧儿却越画越稳。她知道,在这深宫中,她既是王巧儿,也是铁锚会的「锚娘」。当晨雾漫过紫禁城时,她终于画完最后一笔,窗外的雪光映得图纸发亮,那上面的锚凤纹,恰似祖父的铁锚与陛下的火德,在这冰雪世界里,共同铸着大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