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围九曲亭的骠骑营兵马在接到宫中圣旨后,如同他们到来时一样,眨眼间又风驰电掣般消失在远方。亭中聚会的诸位匈奴贵族和关中豪客如释重负,纷纷瘫软在地,为方才命悬一线的险境后怕不已。只有左贤王之子刘渊依旧坐在亭中主位之上,手持酒杯自斟自饮,混不把来如风去如电的骠骑营军士放在心上。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鹤立鸡群,令在座众人越发认定了他的王者之风。
刘渊如此淡定自然是有原因的,而他的底气来源正是当今天子司马炎。自幼便来到洛阳城充当人质,刘渊这些年来广为结交三教九流之人,只要司马炎还需要刘渊手中的线人打探宗室和世家的情报,他就一直是司马炎的耳目喉舌——但凡常人,岂有不保护自己耳目喉舌之理?
更何况,司马炎想要敲击那一颗若干年前就已经埋下的秘密钉子,只能通过刘渊这柄重锤。
正是因为清楚自己在天子司马炎心目中的分量,刘渊才有恃无恐,并未将骠骑营的三百骑兵放在眼中。何况他也知道,派兵围困自己已经是齐王司马攸所能做到的极限,若是齐王真敢先斩后奏杀了自己,那他就不是这些年来隐忍自持、克己复礼的齐王了。
心中虽然笃定,等到几天之后刘渊终于得以觐见司马炎时,仍然做出了一副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的模样。
“多谢陛下相救,否则臣早已死在铁骑之下,再也不能向陛下尽忠了!”刘渊匍匐在司马炎脚下,涕泗滂沱,仿佛他已经被齐王司马攸的骠骑营军士吓破了胆。
“没有朕的命令,谁能杀得了你!”司马炎有些不耐烦轻踢了刘渊一脚,示意他起身。
“臣的生死自然只系于陛下一人之手,可是齐王……”刘渊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再度哭号出声,“臣不知哪里得罪了齐王,竟让他必除臣而后快。齐王身份高贵朝野服膺,一旦起了杀心,只怕臣以后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
“行了,少来挑拨朕与齐王的关系!”司马炎自忖看穿了刘渊的心思,冷冷一哂,“莫说齐王不敢擅自对你动手,就算他敢,朕还救不了你了么?”
“可是齐王手握兵权……”刘渊试探着说到这里,蓦地瞥见司马炎眼中闪过一道凌厉之色,心知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再说下去,只是俯身道,“臣多谢陛下厚恩,唯有粉身碎骨以报万一!”
“行了,朕知道你忠心,否则还能对你委以重任?”司马炎见这昂藏大汉跪在自己脚下满是驯服,心满意足之余又有些烦闷,“以后行事低调些,特别是朕让你做的事,千万不能泄露分毫。”
“是。”刘渊知道司马炎叮嘱的乃是监视齐王司马攸的事,连忙拍着胸脯保证,“陛下放心,臣知道这其中利害,绝不会牵连陛下……”
“牵连我什么?”虽然此刻并无旁人,司马炎还是忍不住挑起眉毛,轻哼了一声。
“是臣出言无状,请陛下治罪!”刘渊忽然发现自己触及了司马炎的忌讳,吓得赶紧叩头。他还未表完忠心,忽听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走到门口却又生生顿住。“陛下……”一个宫中特有的尖细嗓音小心翼翼地响起,虽然刻意压低却掩不住其中的惊慌失措,“陛下,奴婢有急事禀报!”
司马炎抬起眼,认出那是明光殿中的内侍。他只当是皇后杨艳的病情有了反复,当即挥挥手遣退了刘渊,这才将那内侍招近前来:“何事如此慌张?”
“出大事了,皇后请陛下即刻移驾承光殿!”那内侍一路疾跑而来,满头满脸都是汗水,气喘连连,语速因为惶急而说得飞快。
“是皇后的病情加重了吗,太医宣了没有……”司马炎朝着门外走了两步,蓦地顿住了脚步。此刻他才反应过来,内侍说的是“承光殿”而非皇后所居的“明光殿”,而承光殿,恰正是他最心爱的贵人胡芳所居之处!
“胡贵人出什么事了?”司马炎心中一沉。
“这个……奴婢也不知道。”那内侍被司马炎这一问,方才止住的汗水又唰地冒了出来,哭丧着脸道,“陛下还是亲自过去看看吧。”
司马炎见他面如土色却又不敢言明,心知出了不得了的大事,索性不再追问,袍袖一甩扫开前来侍奉的内侍宫女,也不等步辇送到,迈开大步就朝承光殿方向走了过去。
自从晋朝建国以来,世上奢侈之风渐盛,皇宫亦不能免俗,其中装饰最繁华的,除了皇后所居的明光殿,便是贵人胡芳所在的承光殿了。在司马炎的旨意下,巧手工匠们将千千万万的云母片点缀在承光殿馆阁的窗棂和墙壁上,一旦旭日初升或夕阳西下,明亮的阳光照射在那些薄如蝉翼的云母片上,就会反射出极为璀璨绚丽的金光来。一时间,整个承光殿仿佛是用纯金打造的天上宫阙,而居住在其中的宫装丽人,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世外仙姝了。
司马炎非常满意这样的设计。这样每当他靠近承光殿,就如同富有四海、长生不老的天帝驾着龙车停留在了天宫门前,而那天下第一的美人儿已经梳洗妆扮,默默地等待着自己的肆意爱怜。
一想到胡芳那倾国倾城的绝美容颜,司马炎的脚步忍不住又快了几分,终于在一大群内侍宫女的跪拜声中踏进了承光殿正殿的大门。
然而这一次,他第一眼在承光殿内看见的人是皇后杨艳。
“妾身参见陛下!”见司马炎闯了进来,原本端坐在主位上的皇后杨艳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在身旁侍女的搀扶下款款起身,朝司马炎见礼。
司马炎目光一凝,眼神随即从杨艳蜡黄的脸上转向一旁,发现不仅夫人赵粲、审美人、徐才人、程才人等一众嫔妃在场,甚至连貌陋体弱,深居简出的修仪左棻都赫然在列,不禁暗中吃了一惊。他的视线迅速在下跪见礼的众后妃身上转了一圈,最终才看到他最心爱的贵人胡芳此刻正直直地跪在大殿正中,面色惨白目光低垂,狼狈中却透出了她一贯的刚硬和倔强。
“都平身吧。”司马炎按捺住心绪,淡淡吩咐了一声,随即走到主位上坐下。众后妃谢恩起身,唯独胡芳依然跪在地下,不言不动,仿佛一尊玉石雕像。
“皇后身体抱恙,怎么跑到承光殿来了?”胡芳的憔悴和柔弱让司马炎心中一疼,板着脸问皇后杨艳。
见司马炎语气中有责怪自己小题大做之意,杨艳冷冷一笑:“妾身也想安心养病,可有的人却让妾身没法安心啊。”
“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司马炎原本想到杨艳有病在身,想要让她坐下,此刻见她语带讥讽,满是对胡芳的嘲弄之意,不由沉下脸来。
“这事,还是请陛下先问问胡贵人吧。”皇后杨艳说完,见司马炎的目光果然转到跪在殿中的胡芳身上,而胡芳却依然木雕泥塑般毫无反应,便冷笑着代司马炎发问,“胡贵人不妨说说,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