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司马炎心血来潮,要率领后妃、宗室、百官前往邙山祭祀天地。因为皇后杨艳卧病,司马炎特准她在后宫歇息。当天卯时,天子御驾在宫城内启程,有品级的嫔妃也各自坐在车中相随。司马炎借口朝廷力行简素,严禁铺张,便将嫔妃们乘坐的马车数量减少了一半,又将随行嫔妃中地位最尊的夫人赵粲和贵人胡芳宣来,与自己同乘一车,赵粲和胡芳的侍从宫女,则紧跟在车边步行相随。
天子出行,作为天子亲卫的虎贲军自然责无旁贷,簇拥在车驾前后充任仪仗与护卫之职。潘岳身为虎贲中郎,虽然比不得虎贲中郎将那样品秩二千石的高官,却也拥有骑马扈从的特权。此刻他身着纱縠单衣,头戴鹖冠,腰悬虎纹佩剑,配上颀长英挺的身躯和俊美无伦的容貌,仿佛鱼目堆中的一粒珍珠,就算极力想隐藏在人群之中,也无论如何抑制不住耀眼的光芒。
这是潘岳担任虎贲中郎以来,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亮相。一时之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特别是那些关在深宫之中枯寂寥落的宫女们,都仿佛青青园葵,顾不得森严宫规扭头凝眸,只巴不得能多迎上一缕炫目春晖。
潘岳也意识到了因为自己引发的小小骚动,当即不动声色地低头催马,想要走到一千五百名虎贲军士的外围去。然而就在浩浩荡荡的皇室仪仗即将行出宫门之时,他眼角的余光骤然一闪,仿佛有一根透明的钓线勾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情不自禁地侧过了头。
只一眼,潘岳便觉得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神采奕奕的人马不再前行,猎猎飞扬的旌旗不再飘扬,就连宫城飞檐上悬挂的小小铜铃,也在一刹那间无力再摇动分毫——就和他那颗被凝冻的心一模一样。
他看到了杨容姬。
虽然随侍的宫女们都是一模一样的打扮,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杨容姬也意识到潘岳看见了自己。她微微转过眼睛,对着骑在马上的潘岳淡淡一笑,随即便如清风拂过的水面,再不留一丝痕迹。
实际上,杨容姬早已在人群中遥遥望见了潘岳,却苦于无法相认,只能偷偷将目光锁住他的背影。她看到潘岳如今与昔日的文士装扮颇不相同,特别是腰间所配虎纹长剑,更于清雅文秀中平添英挺朝气,玉树俊拔,金石峥嵘,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在押解道上他引弓迎贼时的勇武,心中大恸,却不敢表露分毫。
相比杨容姬长久的凝视,潘岳只得看清了杨容姬一眼,她的身影旋即被四周如云的宫女们所遮蔽。可哪怕只一眼,也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发现杨容姬的身子似乎比从荆州到洛阳的押解途中又清减了许多,脸色也是病态的苍白,很明显,她在宫中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也不知道遭受了多少苦楚。潘岳心中酸涩,却只能紧紧咬住牙关,甚至连屏在胸口的那股浊气,都死死憋住不敢吐出。他怕自己一呼一吸之间,心弦就会不受控制地被铮铮拨动,那深埋的悸动就会扩散到全身,让他耳中嗡鸣头脑晕眩,甚至会从马上一头栽下。
他知道现在是在御前,他是天子的护卫她是嫔妃的侍从,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失态都会引来滔天大祸。因此哪怕他再想呼唤她的名字,再想跳下马背朝她的方向奔去,再想将她拥入怀中一诉相思之苦,他也只能强迫自己生生斩断凝结在她身上的视线,一寸一寸扭开头颅。然而他却不知道,就是方才那一刹那倾尽心力的凝眸,恍如明珠骤然绽放光华,让无数偷偷注视他的宫女嫔妃心旌摇曳,方寸大乱。
就在潘岳准备策马远离时,杨容姬所在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惊呼。潘岳循声望去,却是走在杨容姬身边的一个宫女跌倒在地,连带着将身后几个宫女一起绊倒。她们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身,却又有人彼此踩到了衣带裙角再度跌倒,一时间钗散鬓乱,狼狈不堪,就连她们身边的那辆金根车,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大胆!”见惹祸的都是自己鸾德殿中宫女,坐在车内的夫人赵粲一掀车帘,压低声音怒斥道,“竟敢在天子銮驾前失仪,统统拉下去打死!”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几个宫女吓得花容失色,跪在地上抖做一团。见立刻就有内侍过来要将她们架走,一个赵粲手下颇有头脸的女官隔着马车躬身求情:“夫人息怒。这些丫头都是因为方才那位虎贲中郎骤然凝目注视,才失神跌倒的,求夫人饶了她们性命。”
“哪位虎贲中郎,他遥望圣驾做什么?”赵粲正假作疑惑,忽听身边的天子司马炎轻咳一声,随即不敢再出声。
司马炎自然发现潘岳的出现引得众宫人失神,心中早已不悦,不过他的心思,主要还是落在身边的贵人胡芳身上,悄无声息地观察着潘岳出现后胡芳的神色变化。此刻见赵粲知趣地将祸水蔓延到潘岳身上,便淡淡吩咐:“今日祭祀上天,不宜杀生。且将驾前失仪之人统统发付有司,议罪论处。”
“敢问陛下,方才遥望车驾的虎贲中郎潘岳,也一并论罪吗?”随侍驾前的官员小心翼翼地问。
司马炎眉头一皱:“朕说了‘统统发付有司’,卿听不懂吗?”说完,也不顾那人惶恐神情,轻描淡写地转头对胡芳问道,“爱妃可知,驾前失仪是什么罪?”
“臣妾后宫女流,不通政事,所以不知道是什么罪。”胡芳此刻已经隐隐猜到了司马炎的目的,可惜她一向性情耿介直爽,此刻极力想要不露声色却难以为继,说到最后声音中已带了几丝颤抖。
司马炎见胡芳神态局促,想起方才后宫众女被潘岳迷得神魂颠倒的模样,心中怒意更涌。见不远处潘岳已被人拽下马来押跪在地上,不由发狠道:“将潘岳发往廷尉狱中仔细审问,私窥圣驾究竟是何居心?”他先前只说“驾前失仪”,此刻却用了“私窥圣驾”几个字,很明显加重了潘岳的罪名,若是廷尉善揣圣心,以“大不敬”治潘岳一个死罪都无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