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炎冷冷地看着贾充的额头上渗出血迹,洇染了多年前他拒纳李夫人而碰撞出的旧伤疤。那个时候他叩头出血是为了划清与司马攸的界限而向自己效忠,那么今日为了他最疼爱的女儿贾南风,为了他们贾家一门的生死荣辱,是否又会再一次抛弃司马攸而投向自己呢?
“太子妃年少嫉妒,这番冲动也并非罪不可恕,只是贾司空以后要多多提点她谨守本分,休再生出大逆不道的念头!”司马炎一语双关,见贾充面如土色应该是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便收了疾言厉色,缓缓道:“迁河南尹夏侯和为光禄勋,贾司空这就去拟旨吧。”
司马炎一句话,将夏侯和从手握重权的河南尹贬为虚职光禄勋,事到如今,贾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跪在司马炎的床前不肯起身,继续叩头道:“陛下既然为了精简军制下旨裁撤骠骑营,臣府中还领有三千带甲府兵,也请陛下下旨,一并裁撤。”
司马炎淡淡笑了笑,没有拒绝。当初他为了拉拢贾充,特许他配置三千甲兵以做私军,此刻贾充主动奉还兵权,显然已经认准了形势,不会再对司马攸存非分之想。可是对这位齐王司马攸的岳父,司马炎还是不能做到完完全全地信赖。
“陛下放心,臣万死不敢辜负陛下!”见司马炎无疑知道了方才夏侯和和自己的密谈,贾充余悸未了,急切地想要剖白。他正犹豫要不要再说几句话表达自己的忠心,殿外却忽然一阵大乱,顷刻逼得贾充将涌到喉口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陛下,大事不好了!”一阵脚步声响,却是中书监荀勖去而复返。他平素崇尚喜怒不形于色,严肃自矜,此刻却难掩满面惶急之色,“骠骑营营兵哗变,此刻已经快要闯进宫门了!”
“祝段将军此去马到成功,成就无上功业!”就在太子司马衷跪在司马炎床前彷徨流泪时,骠骑营中一个普通文士打扮的俊美青年端起案上酒杯,郑重地举到一个顶盔贯甲的将领面前。
“贾先生觉得,我们此行真的可以成功吗?”骠骑营偏将段平目中滑过一丝疑虑,没有接对方递过来的酒杯,反倒暗暗攥紧了手中调兵的令牌。
“天子病危,太子暗弱,人心所向,尽在齐王。”化名为贾生之人正是司马伦手下金真天师孙秀。此刻他微微一笑,目光直视着犹豫不决的段平,“想必段将军已经接到旨意,即日将裁撤骠骑营,营兵全部罢归。一旦没了兵权,就算段将军想要做拥立齐王造福苍生的功臣,只怕也没有机会了。”
“贾先生说得对,段将军就不要再犹豫了!齐王是景皇帝嗣子,名正言顺的太子身份,我们拥戴他原本就师出有名!”裨将刘辉兴冲冲地从军帐外走进来,大声道,“刚刚得到的消息,不光我们骠骑营的弟兄们拥戴齐王,屯骑、长水、射声等几个营地一些弟兄听到消息,也愿意和我们一起到宫外请命呢。既然当今天子已在弥留之际,这拥立新君的大功,谁不踊跃争当?”他此言一出,另外几个聚集在军帐内的骠骑营军官纷纷露出兴奋之色,眼巴巴地盯住了此刻官职最高的偏将段平。
“可是大功之外,也有大险!各位可想清楚了?”段平皱眉。
“富贵险中求,本就是男儿本色!”刘辉见段平依旧迟疑,不禁急道,“段将军再不下决断,难道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骠骑营解散,看着弟兄们流离失所吗?就算我们这些军官可以调到牙门军公干,那也是一辈子活在别人屋檐下,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那样的鸟气,段将军忍得,我可忍不得!”
“就是,那不跟丧家之犬一样吗?”
“平素他们就嫉妒我们骠骑营得齐王器重,日后他们得势,还不知怎么欺负我们呢!”
“别的我不懂,反正我只知道骠骑营不能撤,也依旧要归齐王殿下统领!”
刘辉的话仿佛一颗石子激起了千层浪花,军帐中的其余军官也忍不住纷纷叫嚷起来。
“听说齐王一向待列位将军不薄,从不会轻视庶族出身的各位下属。这样的主公,只怕以后再难遇见了。”孙秀打量着段平铁青的脸色,故意惋惜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被孙秀的话戳中了心坎,偏将军段平眸光一暗,没有答言。当今世道,士族与庶族界限分明。他们这些庶族出身的官员,哪怕才华横溢兢兢业业,也永远会被士族出身的同僚轻视排斥,而他们吃苦受累甚至拼却性命立下的功勋,到头来都会被那些夸夸其谈眼高于顶的士族子弟占据。这样的世道,何其不公!
然而即使高官显爵都被士族子弟占据,他们这些庶族出身之人依然向往着能够改变命运青云直上。哪怕这种改变需要冒一定风险甚至付出极大代价,人们依然趋之若鹜,否则那些骠骑营之外的军士也不会自告奋勇参与他们的行动。想到这里,段平的目光缓缓扫过军帐里群情激愤的众人,最后定定地盯住了那个自称贾生的年轻文士的眼睛,没有错过里面闪动的期冀和狂热。其实不论将军还是文士,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段平心里明白,所以他和裨将刘辉才会与这谈吐不凡的文士贾生结为莫逆之交,并一步步在他的引领下谋划出这桩压上了后半生前途命运的大事。
“段将军快下令吧!”刘辉急道,“难道你不记得贾先生提到过,如今齐王被小人陷害困在府中,一旦宫中天子有个好歹,小人们极有可能借天子诏命谋害齐王!当年我老家遭遇水灾,是齐王出钱将我父母家人厚葬,又派人寻回了我失散的弟妹,如此大恩,我刘辉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报答。段将军不肯去宫城,我带着自己手下的弟兄们去!”说着一按腰间佩剑就要往营帐外冲去。
“你给我回来!”段平一声怒吼,将刘辉震得一呆,“我有说不去吗?我只是要把行动谋划得更妥帖些!”
“我们不是已经谋划好了吗?到宫城下向天子请命,保留骠骑营,并请齐王出府,在天子患病期间代为主持朝政!”刘辉紧绷的神经一松,爽朗笑道,“就这两条要求,不触忌讳不犯律法,天子没有理由不答应。”
“可现在掌管骠骑营的是齐王殿下!若没有他的命令,我们擅自调兵就是死罪!”看着刘辉和几个军官不管不顾的模样,段平怒道。
“这个倒是容易。”一旁笑吟吟看着众将争执的孙秀终于开口,“齐王现在就在府中,只要派人将他接到宫城,他就无法置身事外。到时候大家都在一条船上,齐王自然只能与各位将军同舟共济了。”
“对啊,生米做成了熟饭,齐王就是想推辞也推不掉了!”刘辉一拍大腿,连连称赞,“贾先生果然是好计谋!”
“好,就这么办。”段平皱了皱眉,心思却与毫无心机的刘辉不同。他此刻手下已经聚拢了上万人马,以齐王司马攸在朝廷中的声望,他并不担心兵谏会失败。唯一所担心的,是拥立齐王之后,齐王会掉头来治自己擅权之罪。若是能如孙秀所言,将齐王与自己绑在一处,众目睽睽,就不怕他日后翻脸无情了。
想到这里,段平再无顾虑,接过孙秀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用力将酒杯砸碎在地上:“裨将刘辉听令!你速带五百人马,到齐王府迎接齐王殿下。其余人等,整肃兵马,随我前往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