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训宫皇太后羊徽瑜是景皇帝司马师正妻,地位实际上还凌驾于天子司马炎之上。只是这位皇太后行事低调,深居简出,对于朝政大事从来不闻不问,因此并不引人瞩目。此番齐王司马攸因为卷入逼宫谋逆的风波之中,能够救他的也只有这位皇太后了。
羊徽瑜所居的弘训宫素来大门紧闭,从不接见任何外臣,就算是司空贾充这样的权臣前来拜见,都会被皇太后毫不客气地赐下闭门羹。然而这一次潘岳却顺顺当当地迈进了弘训宫的大门,只因为皇太后虽然不食人间烟火,对自己的小孙子山奴却疼爱非常,哪怕天色已晚准备安歇,听到山奴哭着求见还是赶紧让人将孩子放了进来。
山奴得了贾荃的叮嘱,一进房门就扑到羊徽瑜的膝上大哭起来:“太后奶奶,我娘病了,爹爹又一直不回家,山奴害怕,不敢睡觉。”
“你父王去哪里了,齐王妃又怎么病了?”羊徽瑜心疼地搂着孙子,见小孩子哭得涕泪交流话也说不清楚,就冲着跟山奴进来的那个“侍从”斥道,“你们是怎么伺候二公子的?夜深露重,山奴要是病了,我老太太对你们可不会客气!”
“臣司空掾潘岳见过皇太后!”那个“侍从”自然便是潘岳,此刻他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连忙俯身下拜,“齐王殿下现有性命之忧,求皇太后速速进宫相救!”
围聚在宫门外的骠骑营士兵撤离之后,天子司马炎回到寝殿,一头就倒在了床上。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殿中已经燃起了灯烛,而守候在自己身边的心腹大臣荀勖已是满脸倦色。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司马炎含糊地问。
“快到丑时了。”荀勖没有呼唤候在殿外的内侍,亲自将司马炎扶起来坐好,“陛下可有哪里不适,要不要再请太医来问诊?”
司马炎摇了摇头,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渐渐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他伸展了一下胳膊,感觉到身体中又重新注入了生机和活力,不由满意地叹息了一声:“终于都好了。”
“陛下,齐王……”荀勖刚提到这个名字,就感到司马炎的目光剑一般刺了过来,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却依然硬着头皮道,“齐王还在殿外待罪,陛下要见他么?”
司马炎哼了一声,转开头没有出声。齐王司马攸对他而言,就像是景皇帝司马师和文皇帝司马昭留在自己床榻边的一只刺猬,拍不得打不得,若是硬要下决心将它赶走,不仅要扎一手的刺,周围的人也会蜂拥而上聒噪求情。哪怕出了骠骑营逼宫谋逆这样的大事,真要把齐王司马攸扔给朝臣们议罪,只怕会掀起更大的风浪,说不定会比今日骠骑营的行为更加可怕。
毕竟司马攸是景皇帝司马师的嗣子,按照宗法而言就是正宗的先皇皇太子。哪怕朝廷已经有了正式的皇太子司马衷,在大部分人心目中,司马攸才是真正有资格继承大统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司马炎只觉得身下所铺的白貂皮褥变成了针毡,刺得他心慌意乱。他藏在被子上的手指狠狠揪着皮褥上柔顺的貂毛,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直线——今日白天在宫城外被逼退让的屈辱,他绝不容许再经历一次!
“陛下,臣有一言,说出来便是死罪……”荀勖观察着司马炎脸色的变化,小心翼翼地试探。
“别绕弯子了,说吧。”司马炎不耐烦地道,“朕赦你无罪。”
“陛下,如今齐王势大,就算陛下将骠骑营为首的几个将领抓来审问,只怕也未必会牵涉到齐王身上。到头来,估计齐王还是只落个治军不严之罪,按照八议之论议亲议贵不了了之,陛下最多只能斩了段平几人了事……”荀勖一边说一边偷觑司马炎的神情,知道自己说到了皇帝的心坎上,索性将自己后半生的命运都押了上去,“现在齐王孤身在宫内,白日里又挥剑自刎受了伤,就算明天一早伤重不治,估计宗室和大臣们也无话可说……”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留下君臣之间寒气逼人的沉寂,让荀勖的后背上也冒出了一阵寒栗。
司马炎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心腹大臣,忽然道:“早就听说齐王与爱卿不睦,爱卿这番话,到底是公心还是私心?”
“不敢欺瞒陛下,齐王对臣一向鄙薄,臣确实有私心。”荀勖跪地叩头,“然而日后齐王一旦掌权,臣无非罢官黜爵而已,尚可逍遥于山水之间,只可怜太子为人忠厚,哪怕齐王念及陛下的恩德不敢加害,只怕也会在金墉城中囚禁一生,凄风冷雨,缺衣少食,别说陛下,就算是臣一想起来,也觉得恐惧悲愤不能自持啊……”说到这里,荀勖以头抢地,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荀勖这一哭让司马炎的心中顿时凄恻。他知道荀勖说得不错,自己比齐王司马攸大了整整十二岁,日后自己驾崩,齐王依然年富力强,自己那憨厚的太子司马衷又怎么会是齐王的对手?就算齐王心存仁厚不愿取而代之,那些野心勃勃的将领和大臣,又怎么会放弃拥立新君的大好机会?只怕自己尸骨未寒,那太极殿的龙椅之上,所坐之人就要换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臣冒死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早做定夺!”荀勖再度叩头。
“朕知道了。”司马炎只觉心跳宛如擂鼓,半晌才平稳住呼吸缓缓道,“齐王日间受伤太重,虽经太医全力救治,终归不治……”
“陛下难道忘了文皇帝与文明皇后的临终嘱托了吗?”荀勖尚未来得及吩咐下去,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冷笑。随即便传来殿外太医内侍们扑通叩拜的声音:“参见皇太后!”
司马炎一惊,连忙扶着荀勖的胳膊站起身来,作势要向皇太后羊徽瑜施礼。羊徽瑜照例免去天子之礼,却转向荀勖斥道:“我与天子谈论家事,你一个外臣杵在这里做什么?若是你敢恣意妄为,老妇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你!”见一向慈祥和蔼的皇太后如此疾言厉色,荀勖顿时冷汗直流,忙不迭地叩头退下。
“陛下对齐王生出杀心,难道真不怕九泉之下难以面对你的亲生父母?”眼看寝殿内再无外人,羊徽瑜望着司马炎的眼中不再掩饰自己的怒色。
“曹魏衰微,乃是因为贬抑宗室手足相残。所以你们要答应我,绝不重演魏文帝与陈思王的旧事,一定要兄弟同心……”
“桃符性情急躁,而你这做哥哥的又不慈爱。我的病如果好不了,我很担心你容不下他。以后你一定要多担待他一些,不要忘记我说的话……”
父亲司马昭和母亲王元姬临死时的叮嘱回荡开来,让司马炎惨淡一笑:“皇伯母,侄儿原本也想善待桃符,奈何他意图谋逆,罪孽深重,侄儿如今想法保全他的名声,已经是念及手足之情了。”
“桃符被你下令软禁在府中,怎么会和骠骑营那些谋逆之徒勾结在一起,分明只是池鱼之祸!”羊徽瑜说到这里,再度冷笑,“老妇我听闻还有人假冒皇太后的旨意册立桃符做皇太弟,那陛下是不是也要将我治罪呢?”
“侄儿不敢!”司马炎惶恐地回答。
“既然这样,我这就带桃符回去了。陛下好好养病吧。”羊徽瑜惦记着司马攸的伤势,不愿在宫中久待,转身就要离开。
“皇伯母留步!”司马炎心有不甘,忽然叫住羊徽瑜,狠下心肠道,“侄儿还有一物,足以证明桃符之罪。”说着他打开床头暗格,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来,交到了羊徽瑜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