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暑气就仿佛窑炉中爆裂的木炭,很快就只余下一地灰烬,虽然还带着余热,却再不足让人生畏。待到九月过半,秋高气爽,云淡风和,天子司马炎下诏,按照往年惯例,亲自率领宗室百官到宣武场点校三十六军。
宣武场位于洛阳城北大夏门内宣武观前的邙山脚下,由于要迎接天子和群臣车驾,一早便有禁军清理了道路,宣武场外更是专门划出空地,用以停驻各王宫大臣家的马车和仪仗。
“殿下,让马车走慢点吧,这样下去您的身子受不住的。”一辆驶向宣武场的青盖马车内,随车的年轻侍臣伸手稳住主人摇摇欲坠的身体,担忧地规劝,“殿下出门早,就算马车慢些,也不会耽误天子校军的时辰。”
被称为“殿下”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司马家宗室藩王特制的朱砂色朝服,腰间四彩的赤红绶带上挂着标志身份的白玉双印。不知是不是头上的长冠太过沉重,还是马车在疾驰中太过颠簸,少年一张犹带稚气的脸苍白得厉害,越发显得斜飞入鬓的双眉黑得醒目。
“殿下,太妃一早吩咐过……”见少年主君毫无反应,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自己说什么,年轻的侍臣望着小主人额头上细细密密浸出的冷汗,颤着声音继续规劝。
“董艾!”少年藩王终于不耐烦地呵斥了一声,随即喘息着朝车厢外挥鞭的车夫吩咐了一句:“再快……再快些!”
车夫不敢违抗主人的命令,马鞭再度落在拉车的马匹之上,装饰着云母赤漆的车轮辘辘滚动,迅疾地碾过了官道车辙中一枚较大的石块,引得车厢一阵巨震,几乎将车内的少年藩王从座位直颠扑到地板上。
“殿下小心!”侍臣董艾顾不得礼仪,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少年藩王的胳膊,好不容易才将他拉回座位上。看着主君越发苍白虚弱的神色,董艾不明白一向深居简出的小主人为何一反常态,执意要参加这次冗长无聊的校军仪式,甚至比其他诸侯王还要匆忙迫切。
似乎是看出了臣下不敢出口的疑问,身穿王服的少年压下胸中烦闷欲呕的不适,轻轻弯了弯嘴角,竟露出一个孩童般纯真满足的微笑来。末了,他解释一般对满脸关切的董艾低低道:“你不懂的,我心里高兴得很。”
等马车终于到达宣武场外,由于时辰还早,空场上的车驾寥寥无几。少年藩王心中一松,虚弱地靠在车壁上喘息了一阵,终于积蓄出精神,将车厢的窗帘掀开一条缝隙,向尘土飞扬的官道处望去。
过了一会儿,陆陆续续有不少亲贵和官吏的车驾到来。他们见到这驾早早到达的青盖车上标志身份的黑幡,不由都是一惊,顿时就有人想过来见礼。然而董艾得了少年吩咐,只推托说小主人身子不适,暂时不能行礼,将凑到马车近前的诸人一一挡驾。众人知道这少年藩王地位极尊,偏又数年来称病不出,便不敢坚持,纷纷客套两句,自顾进宣武场去了。
那董艾站在车前,一双眼睛直往前来宣武场的达官贵人身上张望,却不知主人这次巴巴地赶来,究竟是为了见谁。今日天气虽不十分炎热,但阳光浓烈,在日头下站久了便生出一身细汗来。他正望得眼花缭乱,不妨车厢内忽然传出一声颤抖的吩咐:“快,快扶我下车!”
董艾跟了小主人三年,一向只觉得他被太妃管教得温顺沉默,甚少喜怒之色,今日这一连串的举动大是反常。然而不待他细想,车帘一掀,却是那少年藩王早已迫不及待,自顾就要下车。董艾慌忙伸手去搀扶,少年藩王却只虚虚在他胳膊上一借力,便合身从车辕上跳下。他原本身体欠安,在车中颠簸了半天越发虚弱,这一跳几乎要去了半条命,若非董艾全力拉住,顿时就要跌倒在满是砂石的地面上。
“殿下小心!”董艾话音未落,少年藩王已经猛地挣脱了他的扶持,踉跄着朝前方奔去。董艾大惊之下拔脚去追,却见小主人已经一把拉住了一个身穿公服的官员,惊喜地叫道:“檀奴叔叔,你终于回来了……”说到后面几个字,已是语声哽咽,几乎难以成句。
被突然冲过来的少年吓了一跳,那官员蓦地转过脸来,让董艾顿时看得呆住了。董家祖父辈也是仕途出身,这几年来董艾身为王府侍臣,各色达官贵人、风流名士也见识了不少,却从未见过谁能比得上眼前这个官员的俊美面容、超逸气质,哪怕他只穿着六品官吏的低微服色,依然仿佛从神仙画卷上翩然而下,皎然独立,就连宣武场上扬起的沙尘也不能沾染他分毫。
“檀奴叔叔,你不认识我了?我……我是山奴啊!”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少年藩王只觉得心里一阵发慌,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原来是齐王殿下,臣有礼了。”那六品官员正是刚从怀县调回洛阳担任尚书度支郎的潘岳。此刻他只是匆匆一瞥面前喜形于色的齐王司马冏,随即后退一步,深深一揖。
“檀奴叔叔不必多礼。你前些日子刚回京我就想来看你的,可是……可是我身子不便……今天好不容易趁这个机会出来,我一早就在这里等着檀奴叔叔,想多和叔叔说几句话……”虽然四年未见,司马冏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神色亲近。他捉住潘岳的衣袖,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他诉说离别后的情形,潘岳却不动声色地扯出衣袖,彬彬有礼地微笑道:“多谢齐王殿下厚意。不过臣现在还有事,能否先行告退,改日再来拜会殿下?”
“啊,叔叔有事就去忙吧……”司马冏此刻也察觉了潘岳脸上的冷淡神情,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融下去,终于默默垂下了僵直的手臂,不死心地补充了一句,“一会儿等叔叔忙完了,山奴再来找你。”
“多谢殿下体恤,那臣便告退了。”潘岳不置可否,视线在司马冏酷似其父司马攸的眉眼上一扫而过,随即毫无留恋地转过身,大步向官道那边驶来的一行华丽车驾走去。
司马冏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潘岳混迹在一群官吏之中,殷勤地朝着马车上下来的某个达官贵人行礼。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笑意,嘴唇开启不知在说着什么恭维寒暄的话语,就连刚才淡漠的眼眸也转瞬间掀起了波光——司马冏只觉得又是一阵心慌气短,即使艳阳高照之下也遍体生寒,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紧紧攥住了胸口的大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