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殿下请说。”潘岳的眼睛从秦王府下人抬上来的礼盒处收回,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茵席上,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不耐,视线刻意地避开了司马柬局促的表情。
“秦王妃身有妇人隐疾,医官多有不便,所以……”司马柬咬一咬牙,索性和盘托出,“所以想请尊夫人能不时到王府为秦王妃看诊。区区薄礼,不过是预付的诊金罢了。还望潘郎体谅小王的苦衷,予以应允。”说完,他长出了一口气,只是定定地坐在那里,紧张地等待着潘岳的回复。
潘岳侧头看了看杨容姬,见她一双清亮的眼睛也望着自己,便轻轻一勾嘴角,淡淡道:“医药之事,臣从不干涉,全凭内子自己做主。殿下要问,就直接问内子好了。”
司马柬没料到潘岳会如此回答,顿时求援一般朝杨容姬望去。见杨容姬略略点了点头,司马柬才尴尬地笑了笑:“这样再好不过,过几日秦王妃会亲自派人来接尊夫人入府,并不会耽搁太久。”说完,他见潘岳只是略略点头并无他言,便站起身来告辞,“既然如此,小王就不多打扰了。”
“恭送殿下。”潘岳也不挽留,站起身淡淡一揖,将秦王司马柬送了出去。
等司马柬带着手下侍从离开,杨容姬关紧大门,这才转身向潘岳道:“秦王心地善良,当年你托胡贵嫔转交给我的那首离合诗,若非秦王事后承认是他托人从宫外抄来,只怕先皇后不会善罢甘休,我和胡贵嫔都罪责难逃。”
“我知道,秦王为人仁厚端方,是宗室里不可多得的君子。”潘岳明白杨容姬是嗔怪自己方才对司马柬太过冷淡,不由苦笑了一下,“可是我实在对他亲近不起来,他毕竟是……是那个人的儿子。”
“我知道,所以不会强迫你。”杨容姬走到潘岳身后,伸出双臂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他,将脸贴在了他温热的后背上,“不过秦王如今圣眷正隆,我若是能与秦王妃亲近,日后说不定对你也有裨益。”
“阿容,我不想你也卷进来……”潘岳正要说什么,却感觉到箍在自己身上的双臂一紧,随即杨容姬的声音便在耳边轻轻响起,吹气如兰,直拂进他的心底,“夫妇同体,檀郎,这是我应该做的。”
潘岳没有再开口,只是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着与杨容姬肌肤相亲的温柔与心安。过了良久,杨容姬才放开了他,走到茵席旁的小几前,打开了司马柬送来的髹漆礼盒。
鲜明锃亮的漆盒之中,是一组五支女子所佩戴的簪笄。奇怪的是,这些簪子并非寻常的花样,而是打造成斧、 钺、戈、戟等兵器的形状,而每一支簪子的质地则各不相同,分别为:金、银、象牙、犀角、玳瑁。这些簪子用料考究,做工精良,簪头兵器虽然形制缩小,却栩栩如生,英气凛然。
“你不知道吧,这是洛阳新近流行起来的头饰,叫做‘五兵佩’。我们先前一直住在怀县,所以没见识过。”见潘岳定定地看着这几支怪异的簪子,杨容姬笑着将它们重新放入漆匣之中,“你若不喜欢,我以后不戴便是。”
“你喜欢便戴好了,没关系。”潘岳看着髹漆匣子中冷光闪动的五支锋锐长簪,心中一动,隐隐生出一分不祥的预感,“只是如今太平盛世,却在妇女之中流行起这种杀伐之物,不能不说是一桩怪事。”
尚书度支郎的职责是核定天下租赋物产,为朝廷收支衡入量出,名位不高却事务繁冗,乃是一个高门士族不愿担任的浊官。不过好在这个职位属于尚书台,接近内廷机枢,加上潘岳有意了解政局,很快便能打听到一些秘不外宣的宫中大事,比起当年在怀县任职时的闭目塞听有天渊之别。
潘岳的顶头上司乃是度支尚书,再往上便是尚书台之首尚书令。尚书令卫瓘此刻还兼任太子少傅,常常到东宫去为太子司马衷讲学。每每有人问及太子进学的情况,卫瓘一张清矍儒雅的脸就会阴沉下来,皱着眉头一声不吭。他虽然不说太子司马衷一句不是,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尚书令大人对太子的态度,就连当初他的女儿卫瑾称病出宫,逃过与太子联姻之事,都传说是卫瓘暗中谋划。
卫瓘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对太子司马衷的失望和担忧。以前他可以通过寄望齐王司马攸辅政来纾解,等到司马攸死后,卫瓘的失望和担忧就冲破了他明哲保身的理念。潘岳听说,就在不久之前,卫瓘在凌云台的宴会之上假装酒醉,抚摸着天子司马炎的御座连连哀叹:“这个座位可惜了。”明明白白地影射太子司马衷不配承继皇位。
因为卫瓘担任太子少傅,加上其他官员也含蓄地提过“太子有上古淳朴之风,而当今世上却充斥诸多虚伪之事,所以怕太子会受到蒙蔽”,司马炎虽然满心不悦,却也无法一味打压这种言论。于是仿佛是为了给卫瓘,也是给天下人一个交待,凌云台宴会之后,司马炎便让臣子张泓到东宫去,将一些尚未处理的国事让太子批复。为显示公正,司马炎还特地将东宫官员们都召唤到卫瓘面前宴饮,以防他们为太子捉刀代笔。
过了一些时候,张泓带着太子的批复归来,虽然言辞粗陋,但方略思路尚算清晰明白。看着天子司马炎洋洋得意的模样,卫瓘就算知道使臣张泓是太子妃贾南风一党,这份批复必是张泓与贾南风等人拟定,却无法开口戳穿他们君臣夫妻之间的诡计,只能违心地跪地谢罪,直呼“老臣该死”。
卫瓘是三朝老臣,当年钟会谋反,全凭他以一己之力平定,对晋朝建立建有大功。天子司马炎这样搪塞他,无异于宣示了他力保“立嗣以长不以贤”这条宗法铁律的决心。加上司马炎甚是钟爱太子骤然冒出来的儿子司马遹,时常称赞这个乳名沙门的皇长孙酷肖先祖司马懿的长相气质,更是摆明了司马炎已经将晋朝第三代皇帝都已选定,百官无须再对此事聒噪了。
宣皇帝司马懿是司马炎的祖父,当今活着的人们没有一个见过他年少时的模样,所以司马炎非要说皇长孙像高祖父,没有任何人可以批驳。何况如今齐王司马攸已死,百官失去可以寄托希望的目标,也就只能任由天子司马炎将皇太子、皇太孙的顺序一一排好,将司马炎的血脉一代一代流传下去。
听说广陵地方有天子气,司马炎便迫不及待地将皇长孙册封为广陵王,于是太子司马衷的位子在左摇右晃了十余年后,最终如同不倒翁一样稳固下来,朝中关于储君的争执也终于平息。可是偏偏在大家都以为尘埃落定的时候,天子司马炎忽然对太子的嫡亲弟弟秦王司马柬大加赞叹,甚至下旨将他的封邑增加到八万户,顿时又引发了新的震动。
当初晋朝建立时,齐王司马攸以景皇帝司马师嗣子之尊,被封到大国齐国,封邑两万户,已在诸王中首屈一指,就连身为皇叔的司马干、司马亮等人,封邑也不过一万户左右。如今司马炎却将各位封于中原的皇子食邑统统增加到五万户,秦王司马柬更是以八万户独占鳌头,无异于重重地打压了其他诸侯王的地位。这种皇室帝系“强干弱枝”的做法,毫无遮掩地宣示了天子司马炎唯我独尊的私心,也让听闻此事的潘岳不禁心生恍惚:若是此刻司马攸还活着,他会怎样应对如今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