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殿下,臣此番前来,是奉旨请齐王更换府邸的。”潘岳恭谨地回答,“还请东莱王殿下行个方便,臣好进府面见齐王。”
“别人要进府面见齐王可以,可是你偏偏不行。”司马蕤朝着潘岳踏进一步,面上含笑,眼中却冷芒闪烁,“檀奴叔叔,我以前只知道你文才出众,却不料这为虎作伥的本事,叔叔也拿手得很啊。”
“臣此番前来,要见的是齐王府主人。东莱王殿下早已被过继出府,与齐王府并无干系,不知有何资格阻止臣面见齐王?”潘岳不想再与司马蕤纠缠下去,一面肃声回应,一面朝着齐王府大门靠近。
“你大胆!”司马蕤见潘岳浑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一张白皙面孔顿时憋得通红。他抢步拦在潘岳身前,握住剑柄的手猛地一抖,立刻就要拔剑而出。
“东莱王!”潘岳转头看着司马蕤怒发冲冠的模样,才知道被父亲司马攸出继乃是司马蕤一生最大的隐痛,情急之下喝道,“此剑若是出鞘,只怕东莱王难担抗旨之罪!你与齐王府早已无瓜葛,何必要强为他们出头?”说着,他不再看向司马蕤,目光越过少年藩王的肩头望进齐王府中,见几个仆人正躲在门后偷窥情形,顿时高声叫道,“烦请速速禀告齐王,臣潘岳奉旨而来,请齐王务必拨冗一见!”
“禀告潘郎君,我家齐王殿下卧病多日,实在难以起身见客,还望郎君多多体谅,改日再来吧。”大概联想到当日司马攸被逼离京时的情形,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凄凄哀哀地回答,而其他仆从则跪在地上,抬起袖子用力擦着眼睛。
潘岳认见他们大多是侍奉过司马攸的老家人,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身份,索性也不掩饰自己对齐王府的熟悉:“既然齐王殿下患病,那这府中做主的便是齐王太妃。袁伯,烦请你向太妃禀报,就说尚书度支郎潘岳奉旨前来拜见!”
“放肆!”司马蕤早已不满潘岳隐藏在谦恭之下的倨傲,忍不住怒道,“太妃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你一个外臣,有什么资格见她?”
“殿下既然知道太妃身份尊贵,那么是否接见微臣,自然也由太妃做主。”潘岳的回答针锋相对,偏又语气恭敬,有理有据,噎得司马蕤一时作声不得。眼看少年藩王一双大而清亮的眼睛被自己气得发红,潘岳只装未见,随手解下腰间所悬的一个香囊,交给熟识的齐王府仆人袁伯:“烦请将此物转呈太妃,她看了之后自然会做出决定。”
袁伯双手接过香囊,有些犹疑地望了望司马蕤,最终点点头,快步去了。
老仆一去,齐王府大门处的气氛顿时僵冷下来。三百禁军固然只是在原地列队听候命令,潘岳也气定神闲地站在门外不发一言,似乎对事情的后续发展胸有成竹。东莱王司马蕤虽然疑惑潘岳那个随手解下的香囊中藏着什么玄机,却不便开口询问,只能用手指死死握住白玉剑柄,感觉到冰凉的玉石已被自己握得发烫,上面雕刻的花纹更是深深地烙进了自己的手心之中。
四周的空气一片静谧,只有远处鸟雀的鸣叫若有若无地传来,司马蕤甚至可以听到自己转动脖颈时颈骨发出的格格声音。等到脖颈的转动停止,他才蓦然发现自己的目光再次正对着潘岳的方向,而潘岳的嘴角噙着一丝疏淡的微笑,视线却落在齐王府大门的诸多铜铸门钉之上,似乎在好奇地默数着那些铜钉的数目。被忽视的感觉再度从司马蕤的心中升起,仿佛火舌一般舔得他喉咙发干眼角发涩——是的,从来都是这样,无论他是垂髫孩童还是行将弱冠,无论他是不得宠的王府庶子还是衣冠隆重的宗室藩王,那个人都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哪怕刚才自己气峙山岳剑拔弩张,在那个人看来,只怕依然是虚张声势的幼稚把戏,只能博得他心底的哂笑而已。那个人清澈如镜的眼中,永远只能映照出父亲、嫡母和山奴的身影,而永远没有那个躲在角落里卑微仰望的大公子海奴。
“太妃有命,请潘郎君入内觐见!”终于,袁伯气喘吁吁的通报打破了尴尬的沉闷,让冰冻一般的空气再度流动起来。潘岳接过袁伯还回来的香囊重新系在腰间,朝依旧木雕一般杵在大门正中的司马蕤拱一拱手,微笑道:“烦请殿下挪步。”
看着那张清美俊逸的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司马蕤只觉得心中如被针刺,身子禁不住微微一晃。等到潘岳再度重复了一遍请求,司马蕤抬眼看着几个紧跟到潘岳身后的禁军,终于慢慢地侧开身子,放他们进入齐王府中。
潘岳知道杨珧之所以要自己率领禁军前来,一方面是增加对齐王府的威压,另一方面则是对自己的监视。因此他也不顾司马蕤脸上一副看自己狐假虎威的鄙夷神色,带着几个禁军径直走入了内宅。
这齐王府潘岳以前来过多次,一楼一台、一廊一桥俱都熟稔于心。他一步步走得缓慢,想起八年前自己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却是被司马攸责以祸累羊太后身死,让自己离开洛阳,从比不许再踏入齐王府一步。如今他终于再度回到了这个地方,却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就连那个难得对自己疾言厉色之人也化为烟尘,再也不会出现。
心中刚掠过“物是人非”这四个字,潘岳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不着痕迹地望了望四周的景致,发现房屋布局并无丝毫变化,远处的一泓碧池也依然波光粼动,可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竟让原本富丽堂皇的齐王府失去了生气,就仿佛随着前主人的逝世,变成了一座压抑死寂的陵墓?
眼前渐渐出现了熟悉的垂花拱门,潘岳记得,十六年前,自己正是拂开门上垂落的蔷薇花枝,看见司马攸抱着刚出世的山奴站在门后廊下,手忙脚乱地叫自己帮忙对付哇哇大哭的婴儿。对了,蔷薇花枝……潘岳的眼眸猛地一缩,此刻那粉白的女墙之上,已经再也没有了娇艳怒放的蔷薇花,取而代之的是墙边一株矮小的翠柏,显然栽种不过两三年而已。骤然之间,仿佛笼罩在头顶的阴翳被灵光刺破,潘岳恍然明白了齐王府的改变——以前府中所种植的各种五彩花卉已经全部铲除,无论廊下还是园中,统统替换成了颜色苍郁的松柏。此刻秋风送爽,原本正是各色菊花争奇斗艳之时,偏偏偌大的王府中不见半点喜庆鲜艳,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黯淡翠色,漠漠如伤心之人枯寂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