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眹说过了,那是他自己命短!”司马炎盯着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笑得一派得意。
“不,齐献王确实是中毒而死。”潘岳托着那卷诏书,蓦地凑到灯焰之前,“陛下若是执意不说出下毒之人,臣立刻将这封诏书付之一炬!”
“你烧了它,眹明日还可以再写新的!”司马炎怒道。
“只怕陛下不会再有机会了。”潘岳冷笑着将那卷诏书朝灯焰更靠近了一些,“杨骏已经犯了一次错误,断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了。到得天亮时分,陛下就会明白,你苦心孤诣扶持起来的杨骏,究竟会怎样回报陛下的恩典。只怕到时候陛下痛悔无极,只能眼睁睁看着宵小肆虐,唯一能做的是以袖遮面——因为到了九泉之下,陛下根本无颜面对齐献王的冤魂!”
“你放肆,眹……眹要杀了你!”司马炎怒不可遏,抬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去砸潘岳,却只能脱力地靠在软枕上虚弱喘息。
“陛下这个时候,除了愧杀羞杀自己,怕是再也杀不了任何人了。”潘岳毫无惧色地凝视着司马炎铁青的脸,步步进逼,“陛下何必还要包庇毒杀齐献王的凶手?齐献王宅心仁厚,只要陛下诚心忏悔,齐献王,还有同在九泉的景皇帝、文皇帝和皇后,说不定还是会宽恕你的。”
“就算到了九泉之下,眹也不怕见任何人!”司马炎忍到现在,终于憋不住说出了最后的秘密,“管辂早有预言,司马攸身负六凶星相,将来必定殒身、灭家、亡国、乱天下,所以就算是眹杀了他,也是为了晋朝的江山社稷,绝无半点亏心之处!”
“原来陛下知道这个预言,可惜只知其表,不知其里。若真正的预言是表面上那样,为什么不论齐献王生前死后,天下依旧太平无事?”见司马炎睁圆了眼睛,似乎被自己问住了,潘岳举着蜡烛凑近了两步,死死盯住司马炎,一字一句地道,“让臣来告诉陛下这预言的真相吧——陛下比不上齐献王仁德的名声,一直心存自卑。为了证明陛下自己即位的合理性,便一味坚守‘立长不立贤’的法统,哪怕知道当今太子愚钝无能,也只能自食苦果,不敢将太子之位传给更有能力的其他皇子。陛下为了防范齐献王,牺牲的却是晋朝的未来,这样自私愚蠢的天子,真是亘古未见!”
见司马炎张了张口想要反驳,潘岳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口气说下去:“陛下也知道太子痴愚,日后必定沦为权臣手中布偶,顷刻间就有亡国之祸。所以陛下在除掉唯一能担任辅政之职的齐献王之后,将兵权赋予宗室,将朝政委任外戚,以期二者制衡,能够给尸位素餐的新天子容身之处。然而陛下却没有料到,你还未身死,杨骏就野心勃勃想要独揽大权,而一旦杨骏独霸天子,手握重兵的各宗室势必蠢蠢欲动。陛下构筑的千秋蓝图,刚刚画完就被撕成了碎片,只剩下一个威望扫地、人尽可欺的天子,一个志大才疏、人皆可杀的外戚,一群手握重兵、狼子野心的宗室,这天下,还能太平吗?”
“天道无常,岂人心所能揣摩?‘殒身、灭家、亡国、乱天下’,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殒的是皇子皇孙的身,灭的是陛下万世一体的家,亡的是司马家的国,乱的是整个华夏天下,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齐献王,而是陛下你自己!如果陛下不信这无稽之言,不陷害齐献王,不坚持立当今太子而以其他贤明皇子为继,陛下如今就不会作茧自缚,自食苦果!”潘岳憋了太久的话此刻终于可以倾泻而出,句句如刀,斩向卧在病榻上张口结舌无力反驳的司马炎。
“不,不是眹的错,都怪杨骏,都怪杨骏!”司马炎拖了这么久,却没见含章殿中再出现一个人,心中已然明白杨骏决心将自己困死在这座孤岛之中。他心中恼恨,胸腔中更是有一股洪流直涌上来,只挣扎着说了一句:“杨骏不仅杀了桃符,还毁了眹的天下,眹不能……不能……”便无力地瘫软在靠枕上,脸色迅速地灰败下去。方才的回光返照,已经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原来,竟真的是杨骏杀了我父王!”立在床尾的年轻人失声唤道。
“如今要挽救朝局,唯一的希望是召回汝南王,让他与杨骏共同辅政。”潘岳跪下身子,恭恭敬敬地给司马炎行了一个大礼,“既然陛下告知了齐献王死因,臣也不敢欺瞒陛下——这封诏书并非原物,乃是臣默记之后誊录的抄本。陛下想以此召唤汝南王,还需要加盖玉玺。”说完,他顺着司马炎的目光望向了放置在皇帝枕畔的一个朱漆小匣,见司马炎并未反对,便打开漆匣取出玉玺,在那张诏书抄本上盖了下去。
将玉玺重新放置在司马炎枕畔,潘岳向司马炎再施一礼,随即和年轻人一起重新隐进了寝殿黑暗的角落。
“檀奴叔叔,我父亲他……他真的是陛下说的那种以退为进收买人心的人吗?他实际上,真的想要这个皇位……”才一停下脚步,年轻人就一把抓住了潘岳的手臂,迫不及待地问。他的手指冰冷,脸颊却滚烫,全身剧烈地打着战栗,就仿佛重病濒死的不是躺在床上的皇帝,而是他司马冏自己。
“你父亲心中所系,只有社稷苍生。”潘岳捡起一件内侍的衣服帮司马冏穿上,安慰道,“山奴,要相信你父亲,相信这世上还有纯粹的仁和善。”
“是。”司马冏应了一声,垂下眼睛,生怕潘岳察觉他眼中的惊疑不安。他面嫩无须,此刻已赫然装扮成了宫中最常见的小内侍,朝潘岳拱手施礼,“既然真凶已经确定是杨骏兄弟,我就先行一步了。”
“路上小心。”潘岳知道司马冏自密道进宫,还是尽早离开为好,便不再多说什么。他伸手从怀中取出那卷黄绢诏书,塞在司马冏手中:“虽然我们求不到罪己诏,但你务必将这个带出宫去,交到汝南王司马亮手中。”
“叔叔难道真要帮天子送信?”司马冏望了一眼远处孤零零的龙床,“他现在的样子,是应得的报应。”
“报应在他,却不该报应在社稷。”潘岳轻轻推了一把司马冏,“太子愚钝,大权必然旁落。只有司马亮和杨骏共同辅政,相互制衡,天下才有平稳的希望。山奴,你快去吧。”
“天子估计活不到明天早上,檀奴叔叔小心些。”司马冏深深地看了一眼潘岳,转头消失在皇宫的重重黑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