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何?”杨骏见杨济此言一出,不独杨珧点头,外甥李斌和属下朱振等人都纷纷附和,不禁颇为吃惊。
“弟等先前已有商议,这天下乃是司马氏之天下,大哥不过是以外戚执政,不宜独断专行,徒惹非议。汝南王乃是先帝在位时便属意的辅政人选,大哥还是应该与他握手言和,同舟共济共辅天子,这样不仅安抚宗室,平靖清议,于我弘农杨氏也是居善存身之道。”知道三弟杨济不善言辞,还是杨珧代替他解释。他这番话侃侃而谈,可见几个人早已达成共识,都不愿杨骏独占辅臣之位,令司马氏宗室衔怨。
“什么,与汝南王司马亮握手言和,共辅朝政?”杨骏实在没有料到自己最亲信的几个人居然打了这样的主意,那他先前费尽心机篡改遗诏又有什么意义?他一张泛黄面皮顿时气得通红,冷笑着对杨珧道:“你不信我能对付汝南王,所以连他派来刺杀你的刺客都要放走,以便讨好汝南王?你是不是觉得你放走了他的刺客,到时候汝南王杀上门的时候,也会放你一条生路?原来你的命,也只值一个区区刺客啊。”
“大哥!”杨珧知道这个刚愎自用的大哥一向看自己不顺眼,偏偏其他几个人又没有说服杨骏的本事,无奈之中只好望向潘岳,示意他开口。
“太傅,在下以为此时放走刺客,并非向汝南王示弱,反倒是向他展示太傅的襟怀与威望,令汝南王不战而退。”潘岳深知杨骏所图,言辞正中杨骏下怀,“汝南王之所以派刺客挑衅,其实意在试探,更希望引发太傅一门的恐慌。若是太傅学诸葛亮七擒七纵之法,任凭那刺客回去向汝南王报信,便是以己之坦荡攻彼之忐忑,以己之从容攻彼之瑟缩,最终攻其心降其志,不战而屈人之兵,岂不是为天下消弭一场无谓兵灾?就算汝南王冥顽不灵,天下人也会称赞太傅之德,何愁海内不归心于太傅呢?”
杨骏原本正愁自己的私兵对付不了汝南王司马亮的禁军,此刻听潘岳如此一说,恰正解除了他多日的烦忧。他原本也不看重行刺二弟杨珧的刺客,如今想到释放这刺客也许就是他杨骏威德加于海内的肇始,便点头问道:“诸位的意见呢?”
杨珧杨济等人虽然未必同意潘岳的说法,但他们本身就不愿与汝南王交恶,释放刺客正是示好之举,当下也纷纷表示赞同。
“既然如此,潘岳不才,愿亲自去见见那刺客,顺便从他口中套取汝南王的动向。”潘岳虽然心急如焚,却不得不又等了一阵,才轻描淡写地提出这个要求。
“安仁担任廷尉平时就是审案的好手,由你最后去盘问一下那刺客是再好不过了。”主簿朱振拍掌道。
“再帮老夫给汝南王写一封书信,让那刺客带回。”杨骏沉吟着补充道。
“是,在下必定向汝南王宣示太傅之仁义,剖析局势之利害,恩威并施,让汝南王不敢轻举妄动。”潘岳压抑着胸腔中砰砰乱跳的心,强迫自己重新执起方才备下的纸笔,没多久便写好了一封书信。待众人审阅之后,潘岳有条不紊地向众人一一行礼告辞。等他终于走出杨骏的议事厅时,才觉出口中一股淡淡腥味,竟不知何时将舌尖咬破了。
有了杨骏的许可,潘岳顺利地进入了暗卫营私设的地牢之中。虽然与森严的廷尉狱比起来,这小小的地牢不过是在暗卫营石墙转角处挖出的一方土穴,但当潘岳步下那潮湿的土阶时,还是被一排排乌黑的木栅刺痛了双眼。有那么一瞬间,他低头提着自己的衣摆,不敢将眼光投进大开的牢房之中;他不敢想象,那个神情举止、言谈风度都酷肖司马攸的尊贵少年,如今会是怎样的情形。
显然是看清了他的到来,牢房内传出一阵锁链撞击的清脆声响,恍如一支支利箭夺去了潘岳最后的力气。他蓦地伸手握住了身边的木栏,胃部一阵抽搐,痛苦地弯下腰去。
“檀……”锁链的撞击声急迫起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却忽然改了口,“谈什么?你们又来人要干嘛?”
这故意装出的陌生让潘岳心下一松,终于站直身子看清了面前的情形。只见司马冏跪在地上,双臂大张被人用铁镣锁在墙上的铁环中,身上满是用皮鞭抽打出的血痕。由于被吊得身子前倾,他必须很费力才能抬起头来——散乱的头发下,他的脸颊还黏贴着易容用的黑痣,双眼因为用力上望而露出大片眼白,充满了密密缠绕的红色血丝。
此刻的司马冏,与他那永远整洁端肃的父亲司马攸相比,忽然一点儿也不像了。
“太傅有命,将他放了。”潘岳不敢细看,逃避一般转头向陪同的看守吩咐。那看守听命取来钥匙,将司马冏手腕上的铁镣打开。
桎梏一去,司马冏立刻无力地倒在地上。潘岳脚步微微一动,随即钉在原地,只看着面前艰难支起的少年冷冷道:“太傅宽仁,放你一条生路。你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太傅身系宫中府中安危,任何人胆敢轻举妄动,都如以卵击石,徒招天下人讥笑罢了!你走吧!”
司马冏此刻好不容易站直身子,显得不那么狼狈。他想用手拂开挡在眼前的乱发,手臂却酸痛得无法动弹,只能徒劳地甩了甩头。犹自滴水的发丝将他的视线分隔成几段,每一段里却都有一个潘岳。地牢昏暗,司马冏看不清潘岳脸上的表情,却生生从那挺拔清隽的身形中感觉出一股寒凉——就像是困在渊薮冰川中再无生路的人,投向岸边的眼神中只剩下绝望。
“这是给你主子的信,你收好了。”潘岳将手中的信封递了过去,手臂伸到最长,似乎怕沾染到司马冏身上的血污。
司马冏的唇边牵起一个自嘲的笑容,扯过信封看也不看塞进了自己的衣襟中。然后他斜眼瞪了潘岳一眼,拖着步子踉跄着走上湿滑的台阶,一点点地消失不见了。
潘岳没有回头,盯着地砖青苔上发黑的血迹站了一会儿,这才在看守锁门之前离开了地牢。还剩下最后几级台阶时,他已经忍不住举起衣袖,遮住了头顶白花花的日头。饶是如此,这恍如隔世般的天地,仍然如同一只严丝合缝的蒸锅,燠热、潮闷,令人头晕目眩,心烦欲呕。
而且,无可逃脱。
仿佛只是一瞬间,小贩叫卖声、车马行进声、父亲追打不孝子的喝骂声、看客们半是劝说半是怂恿的议论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入了潘岳的耳膜。他用衣袖擦了擦被冷汗糊住的眼角,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洛阳街头,而驾车的老仆李伯,还不知在杨府围墙的哪个角落里等候。
他茫然地往前走了几步,觉得方向不对,又折返进一条僻静的小路中。才走了没多久,胳膊忽然被人攥住,用力往侧面更狭窄偏僻的小巷拽去:“檀奴叔叔,是我。”潘岳猛然转头,却只是盯住了紧紧握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那只手上满是污痕,有一个指甲不知什么时候拗断了,血从指尖糊到了手背,都已经干涸发黑。
“对不起,弄脏了叔叔的衣服。”潘岳的目光烫得司马冏手背上的青筋一跳,倏地撤回了手。
潘岳听出了少年口中微微的讥讽和挑衅,知道他有所误会,却已经没有精力解释这些细枝末节。他的目光顺着司马冏的手臂上溯到他的脸上,低哑地问:“殿下怎么不回府治伤?”
“我怕杨家派人盯梢,就在这附近绕了一会儿。”司马冏见潘岳面色阴沉,便道,“檀奴叔叔放心,我确定没人跟着咱们。”
“殿下既然心思如此细腻,却为何会做出行刺杨珧的不智之举?!”潘岳隐忍了太久,此刻终于声色俱厉地爆发出来。吐出这句憋了太久的问题,他非但不觉得胸中松快,反倒有一种再也无法强撑的虚弱,顿时后退一步,脊背死死地靠住了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