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末大而本披,都偶国而祸结。
——潘岳
永宁宫是个吉祥尊贵的名字。《逸周书》里说:“呜呼,敬之哉!汝慎和称,五权维中,……实维永宁。”此刻的永宁宫,既是太后居所,也是晋朝最高权力的代表,朝廷的一应诏书,全都需要由永宁宫的太后杨芷同意,才能颁布施行。每天都有内侍将尚书台呈上的奏表从太极殿运往永宁宫,等太后审阅后再运回太极殿,而天子司马衷,也秉持礼仪,每三五日便到永宁宫向太后请安。对于当朝太后杨芷而言,除了皇后贾南风永远托病不肯来尽媳妇之礼外,似乎生活中再也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了。
可是永宁宫的主人却忽略了,当巨大风暴酝酿的时候,暴风中心也往往一片宁静。
永平元年二月底的一个夜里,宫门早已上锁紧闭,却有两个黑魆魆的人影沿着宫墙走到了永宁宫内。当其中一个内侍打扮的人进正殿去禀报时,剩下的一个人便负手站在台阶下,望着远处飞檐上挑起的一轮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永宁宫的空气。
初春尚且凛冽的空气被深吸入肺,带着小针刺戳一般的寒凉。然而那人却浑然不觉,又细细吸了两口,恍惚分辨出春梅最后一点甜香,还有冥冥中从大殿门缝中渗透出来的寂寞滋味。
毕竟当朝太后,比正当盛年的儿媳皇后还要小两岁呢。
那人半张脸藏在蓬松的灰鼠皮大氅里,只露出一双细长的黑眼睛,笑时眼尾微微上挑,显出男人中少有的媚态。他露出的半张脸皮肤保养极好,带着少年般的白皙细腻,可是一旦被他的眼睛对上,就再也没有人会将他当作天真纯洁的少年。那眼锋中暗藏的凌厉乖戾,如同劈面刮过的刀锋,即使眼光移开许久,也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摸摸面颊,深怕真的被刮去了一片面皮。
极致的美与极致的邪,在此人身上混合成一种怪异的魅力,让见过他的人既仰慕又惧怕,最后变成了言听计从的敬畏。
而这,正是那人想要达到的效果。
“金真天师,太后有请。”先前进去禀报的内侍走了出来,习惯性地躬着身子,满脸都是讨好的笑。
孙秀点了点头,一言不发跟着内侍走向台阶。似乎察觉到天师微微的不满,内侍有些尴尬地解释:“太后白天忙于朝政,只有此刻才有空闲接见天师……”
孙秀藏在大氅中的嘴角掀起一丝了然的冷笑。自从探册仪式预示晋朝国祚一世而终后,他就被武帝司马炎逐出洛阳,于今也有九年了。若非此时太后杨芷亲自下诏相招,他还不知何时才能从司马伦的封地邺城脱身。蛟龙终于脱困浅滩而重入大海,不掀起翻天覆地的巨浪,怎么对得起他这些年蛰伏的隐忍和不甘?所以,他怎么可能对太后杨芷深夜接见有所不满,杨芷的心思,早在她还没能入宫成为武帝的继后时,就已经被孙秀牢牢控制在掌心了!
走进正殿后,孙秀面前是四扇绿琉璃屏风,乃是昔年吴主孙亮为自己的四个宠姬而制,吴亡之后便收于晋宫之中。而太后杨芷斜倚在榻上的身影,则被烛火映射在这磨得极薄的绿琉璃上,清晰而朦胧,恰似屏风上细细镂刻的美人图。
待到孙秀跪下向太后行礼后,杨芷挥了挥手,示意殿中众人全部退下,又紧紧关上了殿门。
直到确定再无旁人,杨芷才从榻上坐直了身子,隔着屏风望着孙秀:“天师是否还记得,当年你给我治好病,临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待到小姐成为天下共主说一不二时,小道会献上一份大礼。”孙秀胸有成竹地回答。
“那我现在算么?”杨芷抿嘴笑道。
“太后如今是天下最尊贵之人,自然会万事顺遂,心想事成。”孙秀躬下身子,声音中故意带了几分谄媚。
“真的吗?”杨芷果然被孙秀这个姿态哄得喜形于色,“可天师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太后天下至尊,小道怎敢猜度太后的心思?”孙秀深谙自保之法,只含糊答言,“不过太后只要心存念想,不必宣诸于口,不必落之于字,小道就有办法让太后的愿望直达上苍,心想而事成。”
“如此甚好。”杨芷的心思,原本就不能对任何人宣明,包括自己的父亲杨骏,因此孙秀的回答实在妥帖,让杨芷心花怒放,“不知天师要如何施法?”
“和以前一样,只需太后小睡即可。”孙秀笑着举起了殿中一支燃烧的烛台,“梦中魂魄离体,自然能做到太后任何想做的事情。”
“任何事情。”杨芷的心漏跳了一拍,再抬眼时已发现孙秀举着烛台凑到了那扇绿琉璃屏风前。跳动的金色光晕洒在绿琉璃上,如同一泓碧水映上落日,碎金点点,炫人眼目。那碎金在碧水上移动着,旋转着,扯开又重新拼凑,竟慢慢组成了一个图形。杨芷瞪直了眼睛使劲去看那个图形,越看越觉得那图形渐渐拉成了一个人形,气质轩朗,矫矫不群——竟是一个正在驾车的少年。
下意识地想去摸戴在头上的华胜,杨芷却发现自己根本抬不起手腕。她的全身和她的眼神一样,都被死死地吸附在了那团跳跃的光影上,耳边似乎还想起了某个遥远却坚定的声音:“上车吧。上了马车,他就会载你到任何地方,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止你们。你想要的,全都归你。”
杨芷的脸上露出了羞怯却甜蜜的笑容,恍如少女。然后她虚虚抬了一下腿,身体虚软地躺回了榻上,就仿佛躺进了情人柔软的怀抱。
“你如今是天下至尊,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羁绊你违逆你,你还顾忌什么呢?”孙秀晃动着手里的蜡烛,将自己魅惑的声音传进绿琉璃屏风之后。而绿琉璃上映射出的朦胧黑影,也随着他的蛊惑如同波浪一般开始起伏,从轻缓渐至癫狂。与此同时,暧昧的呻吟也从喉咙深处泄露而出,与殿内九层涂银博山香炉中溢出的龙脑香混合在一起,掀起让人血脉贲张的无形气浪。
然而孙秀却似乎早已料到了这样的情形,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处。他手中的烛焰映在眼中,升腾起两簇熊熊燃烧的火苗,炙热,持久,一心要把所有拦在前方的东西烧成灰烬。
而此刻,不过是牛刀小试,将他需要的东西烧铸成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