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客居琅琊,山川失色,饮食无味,一心之所系者,唯邙山之誓而已。日间百无聊赖,神思昏昧,每至暮时,则虔心默祷,以期……”潘岳一口气背到这里,声音越发低弱,手臂一沉伏倒在地。就在贾南风打算让人上去查看时,潘岳却又支撑着跪起,喘息着接下去,“以期与子精魂俱脱羁绊,迢递千里相逢梦中。昨夜偶有所感,喜不自胜,乃做《内顾诗》一首赠子,为祝为祈,为念为思。”
“潘主簿果然才思通神,二十年前的信件,到如今居然还能背得几乎一字不差。”贾南风望着手中那封陈旧的书信,似乎是被那一个个墨字刺痛了眼睛,双目轻轻闭了闭。
“情之所钟,历久弥新。”潘岳淡淡地笑了笑,“那首诗,皇后希望臣背诵出来么?”
“不必了!”贾南风蓦地提高了声音。她忽然无法想象,如果潘岳当着自己的面亲口背出“不见山下松,隆冬不易故。不见涧边柏,岁寒守一度”这样情深意切的誓言,她心中的嫉妒之火会不会突破压制,骤然爆发。
“我且问你,就算这首诗是你为杨容姬所写,又怎会出现在太后手中?”贾南风将杨芷处搜出的诗笺与杨容姬呈上的书信做了一下对比,惊讶地发现不仅笔迹相同,就连纸张和墨色,都毫无二致。很显然,它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书写完成的。
“请皇后赐臣……一碗水……”潘岳忽然答非所问。
“给他一碗水。”贾南风怔了怔,转头吩咐董猛。
“是。”董猛只当潘岳说得口渴了,便赶紧让小内侍打了一碗水递给潘岳。潘岳身子晃了晃,颤抖着双手捧起水碗,却蓦地将水迎头倒了下去。“请恕臣……失仪……”他笃地一声放下髹漆水碗,双手撑地喘息了一阵,眼前黑翳终于渐渐消散,神思重新清明起来。
“现在可以说了吗?”贾南风的手指暗暗揪住了座下的蜀锦软垫,不露声色地问。此刻的潘岳,就仿佛一只被烈火焚烧过的凤凰,羽毛焦黑,血肉模糊,只轻轻一碾就会扑倒在地与尘泥融为一体,然而就算是落魄如此,他体内的凤凰精魂却越发璀璨夺目。这倾倒众生的力量,与美貌无关,反倒是越历经沧桑,越动人心弦。
“臣斗胆,敢问密报太后殿内有此诗者,是否是琅琊孙秀?”身上的刑伤痛得火烧火燎,身体更是虚弱得随时都会晕去,但是潘岳却狠狠地用手指抠住腕上的伤口,让自己的叙述能够更加清晰明了。他苦苦支撑了那么久,就是为了盼来这最后的机会。
“孙秀?”贾南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幸而董猛在一旁提醒:“就是金真天师。”
“与孙秀何干?”贾南风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背。
“臣在琅琊时,曾与孙秀有旧怨,因此臣怀疑此番事件,孙秀乃是始作俑者。”潘岳沉声回答。
“照奴婢昨夜的观察,金真天师果然与潘主簿有宿怨。”见贾南风问询般盯住自己,董猛赶紧用只有他和贾南风听得见的声音回答。他在宫中摸爬滚打几十年,早练出了一副察言观色的好本事,连忙撇清自己道,“潘主簿身上刑伤,大部分就是孙秀所为。”
“你指证孙秀,可有凭据?”贾南风心中明白了些什么,继续问潘岳。
“没有凭据,但臣只是奇怪,孙秀与臣结怨后消失了二十年,为何今日突然现身?他擅长蛊惑人心的巫术,当年又有窃取臣诗稿的便利,因此要布下这个局陷害臣,并非难事。”潘岳答到这里,忽然想起与孙秀结怨已经二十年。那人二十年的心机,隐忍至今才得爆发,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见贾南风又朝自己望过来,董猛灵光一现,赶紧低声道:“奴婢看那孙秀是有些不对。他原本一副清高淡薄的高人模样,偏偏潘主簿一对他露出厌恶不屑之色,他就控制不住地暴怒失常,连奴婢都瞒不过去。”
“潘岳故意激怒他,明显就是做给你看的。你却现在才回过味来。”贾南风瞪了一眼董猛。
“奴婢愚钝,现在才明白潘主簿拼着多受苦楚,也要暗示孙秀不可告人的用心。”董猛一副将功赎罪的表情,“这个孙秀着实可恶,那奴婢现在就去把他抓起来?”
贾南风抬起手,止住了董猛,却仍是对着纱帘外的潘岳问:“你觉得孙秀做下此局,只是为了害你?这手笔,也太大了些。”
“臣何德何能,能因一己私怨连累堂堂太后?”潘岳低咳了两声,胸中一股悲愤之意直冲上来,“孙秀以巫术见长,惯会使用摄心术,掌控人心钻营取巧,他的野心,绝不仅限于踏入宫闱,做一个御用术士!皇后若是存疑,可以询问太后,看她是不是每见孙秀,就会对他言听计从,从无怀疑?”
“摄心术?”贾南风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疑惑地顿了顿。
“奴婢想起来了,孙秀有一阵子的眼神,确实很不寻常。”董猛抚了抚胸口,想起自己轻而易举就被孙秀夺去了主审权,不禁有些后怕。
“潘主簿的话虽有道理,但空口无凭,不足以治孙秀之罪。”贾南风沉思了片刻,最终敷衍般答了这句话,对董猛吩咐,“派人送潘主簿回去。”
“皇后,臣还有话说!”虽然知道自己的冤情已经昭雪,但潘岳心中耿耿,强撑住一口气道,“孙秀布下此局,绝非只为挟私报复臣一人。他既得太后信任,又出首太后向皇后邀功,明显是期冀获取皇后信任,好实现他不可告人的野心。如今朝廷动荡方平,正是百废待兴之时,绝不可让孙秀这种小人有机可乘,再行蛊惑人心之事!”
“你放心,我还没有太后那么愚蠢。”贾南风笑了笑,对董猛吩咐,“你找个借口,将孙秀礼送回赵王那里,以后没有宣召,断不许他再到洛阳来。”
“皇后,那孙秀做下此局,明显是利用皇后报复潘主簿。”董猛一听大急,压低了声音规劝,“如今有两个选择,一是皇后将计就计坐实了潘岳和太后的私情,一举除掉太后;二是干脆杀了孙秀,看以后谁还敢欺瞒利用皇后!”
“孙秀是赵王司马伦心尖上的人,如今我们刚刚依靠宗室除掉了杨骏,断不能与驻守邺城重地的赵王再起龃龉。以后想个法子,把他们一伙都远远赶到穷乡僻壤去就是了。”贾南风知道董猛对自己忠心耿耿,难得耐下性子解释。
“皇后圣明!”董猛虽然心中疑惑贾南风为什么不选择最干净利落的第一种做法,却不敢再问,躬身钻出纱帘,对潘岳笑道,“恭喜潘主簿洗脱冤屈,这便请回家休养吧。只是老奴先前对潘主簿无礼,还望潘主簿不要怪罪。”这个在宫中修炼出的老人精,明显地感觉到了贾南风对潘岳的不同寻常,立刻刻意示起好来。
“董常侍不计前嫌秉公执法,潘岳非但不会怨恚,反倒心怀感激。”潘岳说出这句话,伸手撑住董猛递过来的手臂,缓缓站起身来。全身虽疼得锥心刺骨,他的唇角却终于勾起宽慰一笑:这一局,他终于赢了。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