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亮,可昨夜的火气还没散干净。
空气呛人,焦糊味裹着铁锈似的血腥气,直往脑门里钻。
城墙垛口那儿,风吹得人脸上发紧。
秦珩宇负手站着,没看底下忙碌的人影。
王格正指挥禁卫,把那些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勉强还能用的刀枪分给魂儿还没定下来的厢军。
许泽云快步走近,熬了一宿,眼圈乌青,步子倒还利索。
“世子,刚又过了一遍那几个头目。”他声音压得低低的。
“跟先前吐的差不离,确实是李家捣的鬼。”
他顿了下,像是在琢磨词儿:“不过…有条道儿得留心。他们提到李家这回派来的,不光是私兵,还有几个供奉。”
“说是真练家子,硬茬子。乱军里头,不晓得跑哪儿去了。”
秦珩宇眉梢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高手?”
“是。”许泽云肯定地点头,“还说,营地里头,本该有一批要紧的账册信件,是李家跟别家勾兑的凭证,都归一个叫李忠的老管事收着。”
“李忠?”秦珩宇侧头问身后的王格,“拿住的俘虏里,有这个人?”
王格摇头:“回世子,没有。人堆里没找着,估摸着,要么乱刀砍死了,要么溜了。”
“活要见人,死得见尸。”秦珩宇声音平平,“王统领,撒开人手,仔细搜。战场,营地,特别是那些像管事住的帐篷,纸片子都不能漏!”
“末将这就去!”王格一抱拳,转身就去叫人。
“还有,”秦珩宇又对许泽云说,“城里,还有收拢的那些流民堆里,再细问问,有谁瞧见过形迹可疑的?或者知不知道,李家在余江左近,还有没有别的窝点?”
许泽云应声:“下官马上去安排!”
李策也挪了过来。他换了身干净点的儒衫,可那脸色还是透着灰败。他瞅着秦珩宇一条条令下去,不紧不慢,心里头五味杂陈,最后还是拱了拱手:“世子,下官……也想去问问那些俘虏。兴许……能套出点旁的。”
秦珩宇瞥了他一眼,点了头:“也好。李御史熟谙律法,审出来的东西,怕是更牢靠些。”
话音刚落没多久,蓝斐带着几个兵,抬了个半人高的木箱子过来。箱子烧得焦黑,边角还滋滋冒着细烟。
“公子!东边那个烧塌的帐篷底下挖出来的!”她脸上透着点找到东西的兴奋。
“外头烧得不成样子,里头垫着厚毛毡,好像没烧透!”
箱子被撬开,一股子燎毛和纸张烧糊的呛味儿猛地散开。
最上头是些烧成黑炭的绫罗绸缎,扒拉开,底下露出几本册子,边角被火燎了,发卷发黄,但里头的字迹居然还看得清!旁边还散着些信,封口的火漆大多融了,糊成一团。
秦珩宇捡起一本册子,小心翼翼翻开。纸张脆得很,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
“这是……账簿?”李策也凑过来看,才扫了一眼,脸又白了一层。
“日期,数目……还有人名?这,这像是……买卖人命的账!”
另一头,许泽云也跑回来了,气喘吁吁:“世子!问着了!城里几个老猎户说,李家在城西三十里的黑风岭,有个早先废弃的猎户棚子!以前就影影绰绰见过李家人往那边捣腾东西!还有,昨晚上乱起来那会儿,真有人瞧见几条黑影,鬼鬼祟祟往那个方向摸过去了!”
几乎就在前后脚,王格派去搜寻的人也回来报信,在清理战场时,发现一具穿管事衣裳的尸首,核对过了,就是李忠。
但是,身上搜了个遍,一丁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找着。
“看来,东西让人带走了。”秦珩宇看向西边黑风岭的方向。
“王格!”
“末将在!”
“点五十个禁卫,跟我走一趟黑风岭!”
黑风岭确实偏,林子深,草比人高。
秦珩宇一行人,跟着老猎户,没费多大劲儿就摸到了那间破屋子。
屋里空荡荡,除了厚得能踩出脚印的灰,啥也没有。
“搜!”
禁卫们训练有素,散开动作很快。
没多会儿,就有人在屋后头一处不起眼的草窝里,发现了新翻的泥土痕迹,底下藏着个地窖口。
地窖里头又湿又闷,霉味刺鼻。
角落堆着些粮食杂物,还有几个锁得死死的箱子。
王格上前,懒得多话,手起刀落,“咔嚓”一声,锁头应声落地。
箱盖掀开。
里头没有金银细软,全是码得整整齐齐的账册、名册,还有厚厚一叠书信,封口的火漆都还好好的!
秦珩宇随手拿起一封,凑到火把跟前。
信尾的署名印鉴,赫然是江南另一个大户——陈家家主的私印!
信里的内容更是让人心头发冷,明明白白商量着怎么联手吞掉遭灾州县那些没了主的田地,还有怎么“料理”掉那些不肯听话、碍手碍脚的地方乡绅。
“好!好一个诗书传家!好一个江南世家!”秦珩宇声音里像是淬了冰碴子,手里的信纸被捏得“咯吱”作响。
等回到余江城,天都黑透了。
府衙里临时辟出来的屋子,灯火点得通亮。
桌案上,摊满了从黑风岭带回来的账册、书信,加上重新审问俘虏录下的新口供,还有许泽云那边找来的几个豁出去愿意指证李家占田、逼死人命的人证笔录,再加上蓝斐从几个流寇头目嘴里撬出来的、关于李家如何威逼利诱他们围城的证词……
所有东西,堆在一起。
李策一张张翻看,手抖得厉害,脸上再没半点血色。
每一份供词,每一本账册,都像个大嘴巴子,狠狠抽在他几十年寒窗苦读建立起来的认知上。
“李家……陈家……还有张家,王家……”他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嗓子干得发不出声。
“他们……他们怎么敢!”
“他们当然敢。”秦珩宇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罪证,声音没什么起伏。
“天高皇帝远,几代人传下来,在他们眼里,这江南早就成他们自家的了。朝廷法度?呵,擦屁股都嫌硬。”
正这时,郭大脚步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脸色凝重得很。